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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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写这不寻常的时代里的生活”,这句话是建议,给作者提个醒而已。一个文艺刊物的主编,怎么能随便发号召呢?既然是建议,提出的人如果自己能动动笔,也该身体力行,不能光催促别个,坐等收成。九月六日,我父亲写了一首新诗《忆》,刊在《一般》上。诗分作九段,头三段写迎接“我们的”北伐军的欣喜:“经年的相思头一回见,掩着眼泪儿出神地看。”接着三段写北伐军的军纪和军旗,可是奇怪,对群众的深情慰问,他们冷冰冰地不做反应。最后三段说到当时刊登在日报上的蒋介石的照片:“一匹白马驮着个小胡子,他清秀地向观众露着笑脸。……人间的奇迹分明现在眼前。”才过了半年,面对着一桩桩残酷的杀戮,那小胡子还在回头微笑呢。当时大约为了要蒙混过关,这首《忆》,我父亲写得很晦涩,还说了些反话。为了便利读者,我揣摩父亲那时的心情,做了些翻译,大概不至于译错吧。

十月四日,我父亲写了短篇《夜》,刊在《小说月报》十月号上。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篇小说才被编进语文课本。于是有教员写信来问我父亲:两位青年烈士姓甚名谁,学生们都想知道。父亲回信总是说:当年有一对夫妇被捕了,男的姓陈,女的姓梁,后来又听说被枪毙了。他受到触发,写了这篇《夜》。跟大多数小说一个样,人物和情节也是虚构的。老师教学生读小说,主要让他们理会作者的文字,揣摩小说中各个人物在当时的心理活动;尤其在语文课上,应想方设法让学生们学会看小说的技能,进一步学会观察社会现象的本领。作者在小说中没有提到的,用不着让学生花工夫去求索。我父亲这样回答,可算得至矣尽矣。陈梁二位是雁冰先生在党内的助手,我父亲见过,他们的家庭情况,如有无老母有无儿子,却一点也不知道。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虽属虚构,却都取之于真实:“四一二”白色恐怖,多少有为青年被杀戮,多少幸福家庭遭破坏。一字不识的老太太,在极度的悲哀中,忽地理解烈士在遗书中写的对死“无所恨”,懂得了“善视大男”的意义有多深广。该引导学生们仔细体会的,主要在这些地方。

还在《夜》发表之前两个月,国民党召开二届五中全会,提出取消青年运动,解散学生组织。刊登在报纸上的提案和决议连篇累牍,无不强词夺理,申说他们如今屠杀青年学生有理有权。归纳起来无非说:青年学生更事不多,较易激动,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天生是最便于被人利用的工具。先前举国大半在军阀手中,国民党为了积聚革命力量,不得不利用学生运动,虽然使青年暂时牺牲学业,从政治上来考虑尚属值得。如今国民革命已经成功,国民党已经坐定天下,青年应该赶快回到课堂去埋头念书,免得使学业再受损失。如果还要组织学生会,反对校长,反对教师,实质上宣传共产主义,理应立即取缔……看看那些国民党内的元老,为了替蒋介石杜撰杀人的理论,让先前为宣传打倒军阀而牺牲的烈士都陪上了。烈士们已经牺牲,没法申辩,只得由他们去胡说。如果真个精神不死呢?烈士们知道国民党中央正为杀戮青年制造舆论,那些冠冕堂皇的党国元老,居心竟如此之龌龊,他们将会怎样想呢?怎样做呢?我父亲揣摩又揣摩,在十二月初写了篇童话形式的小说《冥世别》;《大江》月刊要去了,发表在第二年一月的创刊号上。谁想读,请记住那五个鬼雄是被军阀杀头的,枪毙的,并非牺牲于“四一二”事变之后。“一二·九”运动中,父亲给我拨正了时间,我才看懂了这篇《冥世别》。

差不多跟《冥世别》同时写成的《两法师》,这篇散文自“走上功德林楼的扶梯”起,几乎全部纪实,很像纪录片,至多在拍摄的角度和镜头的剪裁方面稍稍下了些功夫。开头的六百字是说明。“功德林”是爿素菜馆。《太平洋报》是一九一二年出版的,每期有一张石印的艺术副刊;书画当然是影印的,所有的诗文也由李叔同先生亲手誊写后影印。我父亲特别喜欢他的字,有好几个月,每天写日记也效学他的笔意。虎跑寺当时分前后两院:前院供着济公活佛,香火很盛;后院却很清静,是他出家的地方,如今好像合而为一了。丰先生在“文革”前发起造在寺旁的弘一法师纪念塔还在。西泠印社“印藏”里的印章已取了出来,陈列在某展览馆里。席上的日本居士是内山完造先生。该注的地方,就我知道的都注上了。还有个“过午不食”,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不吃东西,挨过夜,明天再进食。弘一法师换上大袖僧衣,屈膝拜伏,是执弟子礼。在佛门中,他的辈分比印光法师低。

夏丏尊先生给《子恺漫画》写的那篇序,很有点特别。开头一段说:“新近因了某种因缘,和方外友弘一和尚聚居了好几日。和尚未出家时,曾是国内艺术界的先辈,披鬀以后,专心念佛,见人也但劝念佛,不消说,艺术上的话是不谈起了的。可是我在这几日的观察中,却深深地受了艺术的刺激。”接下去就说几日来受到的刺激,时间长达几日,行文自然比我父亲的那篇更加简洁。举了不足十条例子,夏先生说:“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甚么都有味,甚么都了不得。”“这是何等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夏先生说:“艺术的生活,原是关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色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作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夏先生为阐述生活的艺术见解,兜了个大圈子,才提到丰先生的《子恺漫画》,指出“其中含有两种性质:一是写古诗词名句的,一是写日常生活断片的。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出一次,至于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部分,全是子恺自己观照的表现。前者是翻译,后者是创作了。”又说不能不羡于子恺对于生活有这样咀嚼玩味的能力。直到结尾,夏先生才交代:“子恺为和尚未出家时的弟子,我序子恺画集,恰因当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这是甚么不可思议的缘啊!南无阿弥陀佛!”

给《两法师》作的注,数这一条最长。我父亲正是读了夏先生这篇序中,朴质简要描述了弘一法师对待日常生活琐事的艺术态度,才“怀着似乎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去会见弘一法师的。夏先生阐述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一段,我父亲完全信服,我摘录的时候仿佛又听到两位老人家把酒叙谈。至于《子恺漫画》的成书,我父亲也参与其事,所有的画幅,都是他和振铎先生、愈之先生去子恺先生家里挑来的。夏先生把这些画幅分成翻译和创作两部分,这个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夏丏尊先生那时好像在白马湖平屋重译《爱的教育》,听弘一法师到上海了,赶来相会;法师去厦门了,他也回白马湖了。雪村先生说他胆小,是真的;可是他用不着躲,国民党能把他怎么样呢?《大江》创刊号上有块小补白:“夏丏尊自撰一联,贴在门上,叫‘青山绕户,白眼当门’。何其‘狂’也!”看来倒有点像真的。一则,夏先生习惯撰小对联自嘲,如弃教授之职回白马湖时,曾作“宁愿早死,莫作先生”。二则,平屋绕屋皆山,本地风光;下联说不论谁来,他都白眼相对,未免过了头。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嵇康赍酒挟琴造访,籍大悦,乃对以青眼。这点儿分寸,夏先生自然会掌握的。

一九二八年新年,平屋突然热闹起来,从上海来了一群客人:章雪村、周予同、钱君匋、贺昌群四位先生,加上我父亲。丏尊先生大悦,都以青眼相对,口称“难得”。还没坐定,丏尊先生把住在隔壁的胡愈之先生请了过来。七个人又出了院子,站在大门口拍了张照片。大门开着,好像没有贴对联,或许才撕去。望了一会儿雾蒙蒙的冬日的白马湖,大嫂嫂秋云姑娘在里边喊了:“各位先生先吃起酒来。”一桌丰盛的乡村筵席已经摆得了:带血的白斩阉鸡、鸡杂豆腐羹、鲞冻肉、清炖小蹄髈、清水煮河虾、新腌的芥菜心、豆腐干丝冬笋丝小炒、新霉干菜豆瓣汤、辣茄酱、霉千张,总得凑满十碗吧。夏先生自己先喊起来,“下饭嘎多,下饭嘎多”,右手按在酒壶盖上,叫大家坐下来。等大家酒才半醺,夏先生又按住酒壶说:“大家用饭吧,酒有的是,留在晚上再吃。”三天以来顿顿如此。

上海朋友冒寒来到白马湖,主要为三件事。一是知道胡愈之先生去法国的旅费,以及生活工作学习都已经安排妥帖,在上海饯行熟人多,有点儿招摇,不如客就主便,悄悄地赶一趟白马湖。二是商量开明的前途。妇女问题丛书是搞不出什么新名堂了;翻译东欧的少数民族作品搞得很起劲,装帧也很讲究;还有五线谱的歌本,也受到好评。可是单靠这些零打碎敲的买卖,支撑不住一爿书店。老朋友们大多自学出身,又大多当过教员,知道当时学校症结之所在,一边慢慢吃起来,一边慢慢谈起来,渐渐地归结到一个中心:为什么不把开明就当作学校来办?读者群众本来以青年为最多,他们大部分失学,就是能进学校的一小部分,有谁来真个关心他们的成长呢?让他们来做开明的学生——书店的主要读者吧:让他们有自己能读得懂并能引发思考的新课本,为了排挤掉那些既无益又无聊的闲书,还得有门类众多又趣味盎然的读物供他们选择。三是应该给他们特地编一种刊物,就叫《中学生》吧。除了帮助他们联系实际学习各门课程,更得跟紧时代的步伐,给他们介绍各种新知识,跟他们讨论切身相关的新问题。大家说最理想的是请夏丏尊先生当开明的总编辑,兼《中学生》杂志社社长。夏先生似乎没有立刻答应,说到春暖以后去上海聆聆市面再说。

五位上海客人任务完成了,过曹娥江,雇了条乌篷船顺便游了兰亭和大禹陵两处古迹。也许有读者会问:“你那时又未去白马湖,怎么说得跟真的似的?”我的确是姑妄言之。我非常熟悉夏家的筵席,这儿开的菜单就是冬日的。对岳父夏先生的语言举止,我知道得比较真切。而他们做什么重要决定,往往在喝酒聊天的时候,并经常有开明以外的朋友参加,如愈之先生。知道我是姑妄言之,就请各位姑妄听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