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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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阿月老师的教师节(3)

阿月老师这时候正在锅厢,吩咐厨子“桂花汆”,捶肉怎样入水,烧多大会儿,怎么放葱花,何时舀起,放作料。厨子小大娘略有些不满说:“不就是汆肉嘛,哪个没吃过!”厨子的老伴在柴屋里伸头,把个皱皱的老嘴往一块一拧,嘬得像个石头门臼似的,他拧嘴对阿月老师“送”了一下,仿佛推搡了一把。见阿月被“搡”走了,老头便一屁股落靠柴疙瘩上,柴火里的炸刺,他被扎了屁股。奶奶的牝!以为出了血,老手摸慰老臀,嘴里骂:“尖,跟炸刺一样的尖!”他这是骂阿月,阿月老师“尖”了他的生意。本来裕小的柴火老头独家经营,老伴当炊事员,老头当看校员,顺便当砍柴员——砍柴卖给学校,天经地义,14元100斤,好端端生意,被阿月老师插了一竿子,老头心里怄呢。

添客添筷子,人客还在不断地到来,乡里的,村里的。原定的四席,现在起码驾到了六七十位吃客,没法子,只好补凳子,校长夫人让添补学生课凳,柴生连跑了几趟教室,总算凑齐了。柴生跑得满头汗,却张开大嘴,冲大家乐呵。表示他不吃白饭,并没人理他。谢校长向大家抱歉:“插个拐,插个拐。”

终于开始喝酒。白酒,啤酒,几乎没什么饮料,女老师们也喝啤酒,有的还能干“白的”;肉都是大碗的,烧鱼,烧肉,烧鸡,一场红烧的盛宴。小老头子托盘,满堂跑,两个招风耳上夹的都是烟,有人再递给他,歪着嘴向耳朵努努,表示再没手接了。乐得一脸的鸡皮皱开花,略有惆怅,满脸沟壑,褶子里也能夹香烟多好呀。吃酒的人们,先是本桌之间互敬,个个都礼赞地站起,礼拜地站直,差不多举杯齐眉地敬向诸主任。诸主任堆头高大,他要把巨臀离开凳子致意,大家都急忙按捺住他“主任不要站”。好像主任一旦站起他们就失了礼似的。诸主任只好对大家说:“站着又不长个子,都坐着嘛,都坐着。”

不知是哪一个起的头,闹起了“出征”酒。端个酒杯串桌子,以酒敬礼,杜康致意,他饮一杯,人家满桌同贺一杯,这个叫出征。先是大家都往主桌出征,要快,抢在领导未出征之前,一拨一拨杯杯见底。接着呢领导们也启程出征了,连诸主任都“下降”到其他酒席,当然,没点地位是不好随便“出征”的,薛丁山的儿子征西,谁认得你啊,自讨没趣。诸主任来到女老师们那席,他发现这桌的菜几乎碗碗见底,盘子里只剩下了汤汤水水,孩子们还在伸长筷勺“挠”着。一盘菜刚从老头手里卸下来,没等落桌,妈妈们空中接力已往孩子碗里盛装了,简直像“小鬼挠孤饭”。有个孩子嘴里已有块烧肉了,筷头上还有一块等着进嘴,他那小手呢仍然指着碗里,示意妈妈搛,妈妈比较苦恼,因碗里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诸主任认出那个孩子的妈妈是小芹老师。

阿月也在给力地往徐婷碗里夹菜,徐婷这孩子有点斯文,可是在这种场合斯文明显地吃亏,阿月又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小块烧鸡块,盘中见底阿月自己只好嗍嗍筷头子汤。诸主任看着这局面非常触动,就吩咐谢校长往这桌多上菜,说:“让伢们吃好,让女老师们吃好喝好嘛。”

“来来来。”诸主任端杯子敬酒,女老师们都有点受宠若惊,她们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一个个慌忙站起身把杯中酒喝干了。阿月也把酒喝干了,诸主任的眼光一视同仁,平均主义,按需分配,根本没多看她一眼。不过诸主任却把空杯轻轻一蹾,放到她面前。谢校长连忙哈腰过来满上,女老师们都催:“诸主任吃口菜,吃口菜呢。”诸主任顺势拿起阿月的筷子搛菜,那筷子插进嘴巴里,还使劲地咂了咂,大家似乎没介意这个细节,但是,阿月觉得自己脸红了,暖暖的,发烫。不过喝酒后的脸都有点红,谁没红谁就没喝酒,必是看不出的。

“阿月老师给诸主任敬一杯。”是小芹老师提议。

“刚才同干了,不了么,不了。”

“阿月老师是嫌没有名目吧,那么,诸主任马上吃你的——嘻嘻,吃你的桂花肉了,这样吧,诸主任为这个敬一杯总值得。”

诸主任就真的端起了酒杯,他端起了吗?笑眯眯地冲自己?阿月到后来回想都不大记得了。

出征酒其实就像婚外情,以插足者的身份插入他席,带着红脸的倦意回到本桌,各自回到各自的围城。就在这时候,那道著名的“桂花汆”上场了。小老头子托着盘子,高叫一声:“上桂花汆啦!”随着这一声高腔,一股比八月艳阳天的桂花还要香的香气,登时像“向右看齐”的口令一样,飘满了整个宴会厅——连瓦缝里都是香气,好些个低空飞行的饭蝇被熏得空中打滚撒欢儿,几只土麻雀伸着小脑袋在窗子外因此打架,猫儿狗们闻着香气当即就在桌肚里发起情来。小老头“举案齐眉”,颤悠悠地端呈上来,色白花青的蓝边碗里,清清汪汪的一泓水,一粒一粒星星般的桂花,当中漂浮着几朵起卷的肉片,薄薄的肉片谦虚地向内卷着,像静静的初荷,如未开的画轴;翠绿的葱花衬托着,碎碎的紫菜相伴着,一切的一切,袅袅向上旋旋地冒着香香的热气。

啧啧啧,众人惊叹一声,这哪里是菜,它是一首可闻的诗,是一幅能吃的画。伸白白的汤勺舀一片,如滑滑溜溜的小鱼游进了嘴,叫人根本舍不得嚼,滑过喉咙溜过食道,躲进胃里,那一股香钻透了五脏六腑,进入了肠子,在半日之内“放屁都作桂花香”。这就是桂花汆,大家都品尝起来。女老师那桌有四个小伢,站起来争舀桂花汆,因为争啊抢共计打碎了三根汤勺,敲坏两个饭碗,烫坏了四张初生的牙床。哦,桂花汆,鲜,鲜,鲜!火,火,火!

大家喊鲜的时候,都把赞叹的目光一齐驰向阿月。小老头子却在那里叫:“是我们老太婆亲手下的噢!”卖柴的老头,生怕卖饭的老婆子被卖柴的阿月老师抢去了风头。

是在酒过数巡的时候,那位女代课教师小芹,野芹辣手飘香般连哭带骂起来。大家听见一个中老年女声团着舌头,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如念顺口溜:“教师节,真不孬,年年小酒儿喝得高。”她好像又蒙下一杯,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嗯,千莫怪,万莫怪,这杯烧尿儿真不赖。”几个女老师吃吃地笑,然后过来拉她,一个拽着她的胳膊,告诉她喝多了,你喝多了。这时,那位又站起来,找一位老师碰杯,杯沿还没碰响,她又嘻嘻地乐呵起来,一口咕咚下去,多余的啤酒沿着仍有点娇俏的嘴角流淌,杯壁,下流,像一根黄芽菜之茎。阿月过去拉小芹老师胳膊,对她耳朵说话。

“过去你的,哪个喝多啦!”小芹老师说,哪个喝多了就是这个——跷起兰花小指头,她说王八蛋。说着又拿起酒瓶把酒满上了,菜都没吃一口,她摇摇晃晃地端杯子,要和一个小孩干杯。对小孩说:“伢,老师陪你喝一杯!”那小孩杯里没有酒,给她倒点饮料——菜汤,让她站起身和唐老师碰杯。小芹老师的身量比女孩高不了多少,可她还是尽量蹲一点和小孩一样高。小芹老师的酒泼泼洒洒,她说:“小朋友,快快长,快快长,长大了好当老师呀,当老师也当个女民师,别当代课老师,哈哈哈哈哈。”她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大家都过去劝她别喝了。徐婷立在那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阿月只好代女儿喝了,那不是酒,那是一口菜汤,菜汤也是好的,汤比水强。可是,那小芹老师不依,说阿月不代,阿月不戴带呢。阿月吓死了,当小芹老师口没遮拦,说出那根“带”子。小芹哪里肯停下,把杯底往桌上一砸,六张课桌上的残酒酒沫四溅,她颤悠悠地站起来说道:“代课女老师好呀,平时连片肉星儿也见不着,今天过节,一年一回酒也不让喝好吗?”少不得又给她斟上酒,校长夫人悄悄走过去,轻拍她的肩,她让小芹老师:“尽你喝好,悠一点,喝悠一点。”小芹老师把两只醉眼望向了谢校长,她嘴巴性感地张着朝谢校长笑,举起杯子要远远地敬酒:“谢校长,谢谢我们的好谢校长,他总是想着我们代课老师,让我们种菜,让我们种瓜种豆,还鼓励我们砍柴,呵呵,校长,我们的好校长……”谢校长便走过来,按按她的肩,让她坐下来,叫着:“小芹老师,唐老师,日子总在好起来,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吗?”

小芹老师又哈哈地笑开了:“日子好了吗?哈哈,我们的日子是好了,街上的猪肉卖十五块一斤,我们的工资是三百六,谢校长谢谢你给算算,够称几斤猪肉?哦,”她倒下去一杯酒,“哦,我们还算好的,其他新来的代课老师一个月只有二百文,二百块钱够称几斤猪肉?二十多年了,从猪肉七毛三一斤我就进了裕小,二十多年过去了,校园里的樟树长齐屋脊高了,我却矮了,越来越矮了,粉笔灰吃得我越长越缩。我把青春献给了党,献给人民,献给国家,献给了祖国的花骨朵。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哈哈,翻年我就四十九了,明后年就要我滚回老家了。可是我连家都没了,连口粮田都没了。农民说我们是老师,老师说我们是农民。哈哈哈哈,我们什么也不是啊!哈哈哈哈,我这辈子混得有多高级,阴家不要阳家不收,我这辈子混得有多惨……”说完这一番,她的头重重地摔到课桌上,摔在破教室改作宴会厅的课桌上,摔在用来作饭桌的课桌上,哇天哇地地放声大哭。

诸主任坐在大吊扇下,大吊扇在头顶呼啦啦地转,但他感到额头上,尤其是脊背上,汗水像啤酒冒泡泡一样往外淌,不住地拿手巾帕子揩,揩着额头揩不着背。感到极不舒服,但还是向那“醉人”的女老师席走去,他来到唐小芹老师身边,对她说:“唐老师辛苦了!老师们辛苦了!”诸主任真诚地说,“我们知道,我们正在积极想办法,每一位代课老师的苦楚我们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天我承诺,一旦有转正的机会,我们将优先考虑你们。”

小芹老师本来伏在桌子上,听见领导演讲,她站了起来,梦游一般地举杯齐眉,向诸主任敬酒。阿月老师见她这样,就对她说:“小芹老师,少一点,少一点,沾一下唇,是那意思……”谁知小芹老师杯一倾又是一口见底,诸主任少不得只是沾唇抿了一点。阿月对诸主任看看,后者把目光移开了,却飞快眨了眨有眼袋的三角眼。当诸主任离开时,小芹老师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转正,转正,是我们这些代课老师一辈子唯一的希望,转正就像皇帝老儿的一根屌,我们这些后宫嫔妃哪一夜不敞开着身体等待,可是到头来呢?到头来呢?我们献完了青春献热血,献完了热血献贞操。看看我吧,头毛都等白了,胯毛都等白了,我娘都等得死了,我他娘的转正了吗?!”

阿月老师听了,忽然悲上心来,句句说在心坎上,她感到难受极了,捂住眼睛,双手捧住了脸……

七八十双醉眼或非醉眼,或近或远观看小芹老师表演,安静又喧闹,看戏的神情。阿月突然明白,他向她示意,让她维护他,他要她是“自己人”!那么,他爱她?……把悲伤咽在喉咙里,泪水是咸的,悲伤是酸的,人生是苦的——爱情是甜的。阿月迅速揩干眼睛,走近小芹老师去,扶肩拉手,安慰她说:“唐老师,求求你别讲酒话了!求求你!”小芹老师吃了口好芹一般,不知哪来的一股老劲,只一把就将阿月“虎”开了。桌上一碗汤被打泼,阿月差点栽倒了。徐婷扶住妈妈,给肇事者瞪眼,小声骂:“醉鬼。”

醉鬼又是一阵团了舌头的大笑,索性把一肚子憋屈全吐出来,只听她倾诉道:“哈哈,转正,有些人骗我们一辈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前天我才知道,国家早在几年前就下了一道杠子,取消民办教师,所有老师今后凭证上岗,没有资格的一律不承认。国家红头文件,民师转公办这项政策早已取消,可是有人还一直在骗我们转正,转正,我们被甩了啊……”

整个宴会大厅里约有两分钟沉静,像是一颗子弹击中了致命靶心,老师们像被原地点了穴,孩子们被这沉静吓坏了,勺子咬在嘴里不敢拿出来,“呜——呜——”,不知是谁带头放了悲声,接着“呜——”所有的女老师都哭起来,仿佛死了人,仿佛谁被推进了火葬场,哭声一片,宴会厅成了追思会。

阿月老师悲得厉害,她的悲是双重的,她的伤也是双重的,她的哭没有声息,她咬牙啜泣之声是向内的。徐婷看得出,妈妈的肩头在瑟瑟地一颤一抖。徐婷吓坏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光是紧紧抓着妈妈的手。

“国家不要我们啦!把我们彻底甩啦!”那位小芹老师继续扔炸弹,“可悲——我们被甩掉了啊。”

谢校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诸主任干脆走到了屋外去,他看见柴生正坐在廊沿上,捡拾着地上的土块,往远处扔着。远处有一条狗,正在那里啃骨头,柴生的土块蹦到它身上,它只顾着对付骨头浑然不觉。柴生扒下了两大碗饭,第二碗见了底放在地上,感到里面气氛不对,他不敢去盛他胃囊需要的第三碗。听见声响不对,柴生想把大碗藏起来,藏到胳肢窝里去。歪头听里面仍在哭哭啼啼,就瑟瑟地发抖。走过去,诸主任三接头的皮鞋脚,轻抬起就是一脚:“滚你妈的!”大碗应声掉在了地上,滚了几滚,居然没打碎。但柴生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他摸着贱臀跑远了,还回头望,柴生像挨揍的家犬一样扭头朝诸主任望。

谢校长走来了,直噘嘴。

“一个疯子,让他在学校里乱窜,像什么样子嘛!”

“柴生?柴生走开!”谢校长赶走了他,汇报说,“柴生也苦,姐弟两个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