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22000100000018

第18章 送祝米(2)

把小台扇请出来,牵了电线,让它对着王桂兰吹。江礼贵忙得小褂儿湿透。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不知趣的小女孩子们,唱吧,唱吧。江礼贵抓起电话吼道:“陪生!你娘一二三四生你们四个,可要陪什么生啦!”王桂兰嚷着要接,江礼贵把话筒走窗子里递给她。唉哟唉哟着,王桂兰对电话里说:“二子呀,老娘想给你煨罐催生汤么……撵那放瘟的小母鸡,一骨碌蹿倒了,唉哟,可怜我腰儿断了哦,我要死了哦……”

“外婆,外婆您怎么了……”是秀子伢的声音,“外婆,好外婆要不要紧呀?怎么办呢……”是秀子伢,听说外婆跌倒了,秀子急得话都说不圆。“外婆,您可要小心着……保重身体啊!”秀子在电话那端快要哭了,说要一肩飞回来照顾外婆。儿一声肉一声,王桂兰说,“还是我秀子伢懂事,外婆没白疼哦。”又问爸爸妈妈可好。秀子说都还好,都还好。关于陪生的事,秀子过后又特为打来电话,说跟爸爸妈妈商量过了,让外婆不用操心了。“好外婆,您好好儿保养身体。”秀子伢勇敢地说,“实在不行,我去陪妈妈。”

小暑三天石磙唱,再过三朝稻上床,肯定没时间给二子陪生了。按小赌庄老古例子,女儿临月临时,为娘的要送一瓦罐催生汤。“催生汤,催生汤,早生贵子保平安。”送催生汤讲究着呢,要现杀的老母鸡加上排子米面搁锅洞里煨,柴火,瓦罐,一天一夜煨到稀烂喷香;再请出一只茶壶,放入备好的枣子,花生,干桂,菜籽;“早生贵子”,翘翘的茶壶嘴儿,寓意生个带把儿的。还得有奶瓶,寓意平平安安。

一早,王桂兰上厕所,上完厕所清猪粪,清了猪粪开鸡埘门,公鸡哥哥先出来,扑着翅膀,小笋鸡妹妹接着探头,睁开眯眼儿咯咯叫,轮到老母鸡了,王桂兰伸脚腿堵住埘门,捉膀子捞起一只,右手探到鸡臀后面,用四根指头托托,检查可有蛋。屁眼儿闹闹的,有蛋的迹象,王桂兰摸头惯它,夸说:“小鸡不哈,没白吃粮。”轻轻地放到地上,又拎起一只,手指托托,感到屁眼涩如鞋底,哪有蛋。“食给你白吃了,指望你生蛋,生屎哟。”王桂兰嗔骂着,拎它膀子一甩,扔一枚炸弹一般。

鸡放完了,王桂兰端瓢哑壳稻,一扬一扬地撒在地上,鸡们扑着膀子叽叽咯咯地抢……直到这时,才恍然记起送催生汤的事。死脑壳儿这么没记性呢?王桂兰骂着自己,贼后打墙,连忙抓起一只竹筢,拿它当网去活捉母鸡。公鸡哥哥先惊叫起来:危险,危险,三十六计,跑为上!公鸡哥哥带头跑,母鸡妹妹跟着逃。扑棱扑棱,王桂兰手举筢子两脚绕得像车水,一程儿一程儿追赶,一只只鸡都成了飞鸡,稻场,竹园,芭茅棵,鸡在前面飞,人在后头撵,绕着屋子团团转。邻居马二娘见了打趣王桂兰:老货儿,舞龙灯呀。撵得嗓子眼喘不过来气,撵到第五圈,脚下一个踢绊,一骨碌跌倒……

一个多月以后,早稻归了仓,晚秧插下了田。

跑江城的客车停在叶庄。农历七月天的早上,没等日头起身,江礼贵一担一担地挑,像只老狗衔窠儿,分三趟才把祝米礼运到了客车旁。末了一趟,江礼贵挑着担子,把一根竹棍一头递给王桂兰,要牵她走。马二娘出来送着,打趣说:“看你俩多好呢,一人牵一头,新人进洞房呀喽。”王桂兰笑骂一声:“老货儿。”

马二娘提醒王桂兰:“我那一点心意可带了噻。”

王桂兰说:“保准带滚脸蛋给你这外婆吃嘴儿。”

庄户人家一家有喜,家家沾红。谁家出阁的女儿生了伢,邻上也都要捎上份祝米礼,无非是三尺毛儿布,一根红头绳儿,两条糕儿什么的。礼物虽轻,可都是娘家人的一份心意。

“我能走,我自己能走么。”王桂兰拄起棍儿,逞强要自己走。

“你能走,巴不得你能走。”江礼贵要她上前,他挑担子在后头跟着。

王桂兰拄着棍,走一步哼一声。大田畈像个闷罐,江礼贵敞着怀。

“老头子呀,晚稻秧儿一天一个样,跟口渴的小伢一样,要记着泵水。”

“放心,我明朝牵电线,把小靠埂泵往塘边一靠,保证不让它渴着。”

“老头子耶,我走了你别忘记把猪食啰。”王桂兰歪了一下。

“晓得的,一天三遍食,我吃一顿,猪吃一顿,不会少了它的。”江礼贵跨过田缺。

“老头子呀,你天天清早上街喝茶去,门要锁好嘞。”

“奶奶呀,你不在家,我肯定钥匙不离身。”

“我不在家,你别亏待自己了,你自家手儿勤点搞点小菜,酒要喝,可也别吃多了……”

“是的,是的呢,奶奶你别尽挂念我呢喂。”江礼贵带走带想,奶奶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像孤鬼,一顿饭作两顿吃,我呀,也懒得烧锅了。

田埂路一段窄,一段宽,没膝的黄豆棵子,说话间,都被绊了好几下。

去年,也是这条田埂路,王桂兰领着二子,穿得齐齐整整的,去赤脚板医生黄姑家。碰到邻居马二娘,笑问:“娘儿俩穿得姊妹一号的,请老菩萨去呀?”王桂兰笑骂:“你这老货儿!”就有些得意地告马二娘说,伢们在外头大城市高楼大厦看厌了,非要逛逛乡下的青石板老街呢。回程时,娘儿俩怀着心思,又痛苦又喜悦的样子。

“当真取了环?”夜里,江礼贵探口风儿。王桂兰应着,却嗔他:“这事儿不当做老子的管。”姑爷陈小三和二子总不和,他们这几年卖肉发了财,越发财陈小三越是耿耿于怀。他娘的,老子就一样不如人!二子故意问他:“哪一样噻?”陈小三嚼着8字形猪耳,猛灌一口白干:“还要老子讲嘛,你可是不晓得?!”是为没生儿子,陈小三有时捉他侄子的小鸡鸡,拉拉拽拽,羡慕得要淌口水。

大客车一旁,陈家的嫂子们都到了,真亲表亲三个女人,穿得一身新,结伴都去江城送祝米。他们这里的古道常理,女人坐月子,女人去送礼,女人看望女人,女人慰问女人,女人心疼女人。亲戚见面一番絮叨,江礼贵请陈家嫂子们路上多照顾点王桂兰。

“秀子伢外公,您老就放心吧。”嫂子们说。

大客车开起来,乡村公路包包宕宕颠簸得很,王桂兰有点吐不过气来。心口儿闷得慌,想吐口口水都没地方。陈家嫂子们却爱得不得了,光滑的扶手椅子,敞亮全封闭大玻璃,嫂子们说豪华型坐着多逮威呀。王桂兰胸口难受着问什么型的啊。车主光头小马六接了腔:“江奶奶,超豪华型的大巴载你们送祝米,可对得起您老人家啊?”王桂兰手捺胸口:“我娘哎,我就怕你这‘大粑’,粑得人吐不出气来了。”小马六两辆车子跑江城,对开,一辆新大巴,一辆旧客车。经常乘小马六车,都是门口人,大家挺熟络了。一路有说有笑。四百多公里路程,王桂兰吐了三次,到了江城,已是有上气不接下气了。

女婿陈小三带徒弟开辆皮卡来接。陈小三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比先前黑胖了些,厚嘴唇上竟也泛着点笑容。王桂兰一摊软锡般淌下了车,长长地吐一口气好半天才活了过来。小马六打开了大巴下层货箱,一股恶气直熏人鼻子。一堆祝米礼已不成个样子了。网在网兜儿里的小母鸡被卸下来,总共十八只(包括陈家的三只)一个也不动荡,只见硬翘翘地死了十五只,剩下三只头耷着颈子,跟死隔了壁。小马六一脸愧然,回望望王桂兰,直挠头:“我操,真对不起人了。”陈小三屁都不放,却砰地关上货箱,一划手故作潇洒道:“对不起个鸟,又不是你动手捏死的。”说着拎起死鸡膀子就要扔。到这时王桂兰才回过劲来,慌得什么似的往上一扑,一把一把抚摩着小母鸡滚烫的身子,它光滑的羽毛已全然蓬起,一堆乱草窠一样。“我的娘哎,在家好好的耶。”王桂兰把小母鸡抱怀里,嘴唇抖呵呵地喃喃着,“昨晚上吃得饱饱的耶,早上临走我还喂了水的,怕吃稻不好消化,我特为喂了细米头子……小笋鸡可怜哪,活蹦乱跳上的车呀,一只一只,可怜活活地给热死了呀!”说着说着,王桂兰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哭得小马六原地团团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浑身如长了虱子。陈小三皱眉上前拽下王桂兰衣袖,说:“哭又哭不活了!你老心到了,强如杀给你二子吃啦。”

披散着头毛,月子里的二子面容和墙一样的白,穿一身白碎花睡衣打开屋门。一见着王桂兰,二子伸臂忙一把搀了,叫着:“哟,我的老娘,你是怎么搞的噻?”

嫂子们代王桂兰回答,说舅奶奶晕车,一路上肠子都吐出来了。徒弟把祝米礼一样一样都搬上来,王桂兰顾不上歇息,手捺着腰忍痛吸气半蹲下去,摸摸索索着,一样一样地当场向女儿过数。

“哪,红糖八斤噢,冰糖四斤噢;小红枣八斤哪,大桂圆四斤哪;头子挂面八斤啰,排子米面四斤啰。”王桂兰带数带唱着。

“哪,板栗两袋噢,花生一箩噢;肚兜布一丈二哪,毛衣布一丈二哪;红头绳八丈啰,银项圈一副啰……”

“哪,还有,鸡蛋二百零八个呢,鸭蛋一百零八个呢,老母鸡,小笋母鸡一十五只……”

数到小母鸡,王桂兰僵住了,手儿摸着了滚烫的鸡毛,身上抖抖着马上眼泪水汪出来,就哭啼着站起来,挣扎着要上厨房找菜刀。“趁热放血,还能吃,简或还能吃的。”王桂兰说。

秀子正从外面家来,见了外婆,欢小鸟儿一样地扑上来,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好外婆”。儿啊肉哇,王桂兰顾不上亲热,叫秀子拿刀。

红毛小母鸡仍然滚烫,王桂兰反手斜提着木柄菜刀,都顾不上揎毛了,刀口对着鸡脖子皮,嘶,切开了喉咙管,血慢慢地流出来,鸡血都紫沤沤了。秀子捂住了眼睛,又透过指缝看,只见外婆把菜刀在瓷砖地上连划三下,嘴中念念有词着,仿佛相劝似的:

毛脸小畜生,

早去早超生。

三条大路由你走,

脱了毛衣换布身。

只剩三只鸡还能放出血来,其他的早已是发烫的尸体。环抱住不得不扔的小母鸡身子,王桂兰又流出眼泪来,“昨晚上还吃得饱饱的耶,早上临上车还喂了水的。小母鸡呀薄纸命,怎这么的不经揣……”

王桂兰又一样一样把邻居的祝米礼给二子讲清楚。嫂子们把祝米礼挪到另外的位置上,都说:“和舅奶奶的放一块,我们都丑。”

“望望,要你们花费这些,这么客气做么事呢。”二子说。

一地的不堪,徒弟和秀子忙收拾残局。王桂兰关心外孙子养得可好。二子带老娘到房间里看,伢儿睡在竹摇篮里,小手小脚胖乎乎,白腿肚子像一节节藕。伢儿着着的睡得香。陈小三也挤了进来,捻着捻不住的胡茬儿望着儿子笑,一脸的骄傲相。王桂兰手撑住摇篮侧,作势要捉伢儿的小麻鸡,又怕把伢闹醒了,就拿嘴儿凑上去亲着道:“我伢小麻鸡,疼疼我伢儿大麻鸡儿。啵,真香。”嫂子们都笑,陈小三也憨咧咧地咧嘴,二子羞出一脸的幸福来。二子说:“你看我老娘,你看我老娘。”

一行人潮着,王桂兰觉得头晕,二子拿了枕头,让在沙发上歪了下来。电话在茶几上响了起来,是江礼贵打来的,要和王桂兰讲话。

“伢的娘,奶奶你到了?路上没晕车吧?”扎挣着坐起,还没接住听筒,就听见江礼贵声音沙沙的关切。王桂兰唔了一声,说一路上肠子都吐出来,这会子头还晕得不能动。

江礼贵就提了声儿,话头里全是着急,紧着唠叨一通。隔不到一分钟,电话重又打进,仍是江礼贵,让二子接:“二子,给你娘做点薄稀饭,薄薄的,强着叫你娘喝一点。你娘腰儿疼,为你坐月子送催生汤……”

二子点头嗯嗯着,把听筒交与王桂兰。

“奶奶呀,小陈小三对你可客气,对你可热情?他要是对你单衣薄衫的,你马上给我家来,明朝就给我家来!”声儿吼得响。陈小三坐沙发另一旁,想必听得清清楚楚。黑脸儿红一下白一下,很不自在。

“外婆,带您老到饭店里吃饭去。”陈小三对王桂兰说。

王桂兰头晕得天地打转,摇摇着手表示:“姑爷,你带嫂子们去,我没法去。”

陈小三坚持:“您老去坐一坐嘛。”王桂兰心烦得厉害,要吐。

看看不能,陈小三领嫂子们走了。

王桂兰在沙发上歪着,身子向里,二子坐到娘身边,不无幽怨道:“我的老娘呵,你这个样子还不如不来!”王桂兰吃力地勾起身子,说:“我不来,我不来,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你当我把你放得下啊。”说着,母女二人对望,都流下泪来。王桂兰拍拍二子的手,说:“你和小陈要放好好儿的,儿子也给他养了,照理他也该当对你好了。”二子皱眉,陡然说:“老娘,别提了,提那孬鬼我就来气……”

这半天又没见着秀子了。王桂兰问二子:“我们秀子伢呢?”

二子说:“去阿姨家了。才催着去的。”

“阿姨家?哪个阿姨家?”

二子把声音小下来,说:“阿姨家,就是施书记家。”

办满月宴是七月十六,伢儿六月十五日生的,特地过一天错过鬼日子。按老家风俗,养伢庆三朝,三朝当天陈小三摆了二十桌。出门三五里,各处一乡风,江城这地方庆了三朝还要贺满月。鼻梁淌一次汗,吃两回喜酒,人客争着拥来。陈小三的同行多是些杀猪卖肉的,屠户们豪爽着喧嚷:“陈小三,哪怕你拿猪鬃朝外,请不请爷们都要来。”有的道:“来喝酒,是看得起你陈小三!”陈小三拉手擂肩,咧厚嘴儿乐:“这才是哥们儿,这才叫哥们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