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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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送祝米(1)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黄,阿黄你啊不要笑,等我……”

一群小女孩子唱歌,唱得脆生生的。

王桂兰听见了跌跌撞撞往家跑,两只猪食手蓝围裙上蹭着乱揩,粉糠和红芋渣下小雪似的往下掉,也顾不得了。每回接电话都这样。江礼贵唠叨她“跟抢火的似的”。你个死老头子,王桂兰说,不抢火不行啊,伢们遥天路远打来的,简或是要紧的事儿呢?

屋是黑六间的瓦屋,猪圈厕所在房后,鸡埘垒在屋角,草堆搭在竹园边,从这些地方往家颠,少也得小二十来步,脚赶脚一二一地撵,却总也赶不上。王桂兰跑得大喘气,两个吊奶子一簸一簸,拿手捺着温暖的大水袋儿,撞开卧房的门,一步冲到床头柜前,掀开一块粉红的小手帕,抢着了电话筒:“喂,喂——喂……”电话回答她:“嘟嘟嘟,嘟嘟嘟。”

“是哪个打来的噻?”江礼贵贴着窗根,站耳朵竖得如兔子耳。电话鱼儿似的“跑”了。王桂兰没好气地跺脚,怪窗外的江礼贵:“小瘟鸡裹了脚,死老头子不把鸡食么!”江礼贵心说:“屙不下屎怪厕所。关喂鸡什么事啊。”终于没作声,啊啃,把一口痰忍在喉咙眼,算是默认了。

好在,过不一会子,小女孩子们又唱了:“等我爬上……爬上它就成熟了……”

王桂兰站定跟前不敢动,心儿怦怦跳,猛一伸手,扳罾取网一般抓着了。

“喂,喂,喂——,喂——”

这回逮着鱼儿了。那头是二子芳兵的声息,话音有点炸耳朵:“是不是我老娘?”

“哎,哎,”王桂兰连声应道,“二子呀,是我哦,你老娘么!”

二子很急,没头没脑地:“娘,我老娘你快些来,没人陪生不行。医生讲的,你不来不照噢!”

王桂兰嗓眼里喘着:“噢,噢,临哪天的?明朝就要去么?老娘不去不照吗?……”

“我老娘,预产期就这天把,你高低要来!医生讲大龄产妇,非得找人陪生!”

二子急忙挂了。

王桂兰捏着话筒出神。卧屋一闪暗了一下,一个影子飘进门槛,不回头都晓得是江礼贵,寂寂寞寞地凑过来。一会子都离不了,死老头子,王桂兰觉得死老头子简直和自己连一根裤带。

“这么快?二子天把就要生?”江礼贵伸着头,越老越瘦,长颈子像个鹭鸶。

“你讲可是的?”王桂兰牵牵围裙跨出卧屋,“二子讲的,老娘我不去不照哇。”

“不照?不照?”江礼贵侧身让了让。他们这里方言,“不行”称为“不照”。

“不照,不照……把照驮他老陈家去!”尾随着老婆子退到堂屋。

江淮之间人家,堂屋正中贴着中堂画,松鹤图下方摆放着条几大桌,动用的家什和农具。各样归得服服帖帖。地面是板结的泥土地,走着鸡,逛着鸭。当年的小笋鸡咕咕——咯儿咯儿叫,油光水滑的家禽伸着喙儿乱啄;小豚小鸭在鸡群里取热闹,直肠小畜生屁股往下一坐,一泡屎卸下了地。

“去呀!去!”江礼贵要拿脚踢它们,又从灶间抓来一把柴灰洒在粪上。

“哼,还真敢生!”江礼贵说。

“他小陈有多大脓血,就不怕罚死!”江礼贵说。

“罚,罚你的脑壳儿!”王桂兰拿小棍拦鸡。

“蛇有蛇路,鳖有鳖窝,蟹子无路横爬!嘻,嘻——”王桂兰拿小棍拦鸡。

家鸡赶得团团转,小母鸡们唱歌悠悠地缠绕主人脚下,和一群恋家的女儿似的。王桂兰带拦带想。头年腊月孵下的,蛋不够,向邻居马二娘家借了,还不够一窝,就又和江礼贵上街去收,凑了一窝。今春上破壳,一个个小赤膊鸟儿,唧唧唧唧地叫着;自家伸着手,给喂细米头子,小鸡雏儿伸嘴啄啊啄,不久就壮大成了毛茸茸的球团儿,鸽子大小;渐渐地,小鸽儿会吃稻,会捉虫子了,几个月下来就长成了现在的小笋母鸡。当年小母鸡,他们这里称作小笋鸡。

“小笋鸡大补,吃了养人的。”老一辈都这么讲。

“一天一只笋母鸡,月子窠里奶奶乐滋滋。”老一辈都这么讲。

望着家养的小笋鸡,王桂兰觉着每一只都那么得人疼,像女儿一样得人爱。二子芳兵坐月子,特为二子看的。古道常礼,女儿坐月子,为娘的要送一份重重的祝米。

“他小陈,我看是腰里有两个钱作胀!”江礼贵握锹铲粪,身子往下一沉,连粪带土上了锹口。

“你个死老骨头,咸吃萝卜菜淡操心!”

“四十挂零还叫生伢,我怕我们二子受罪喽!”把地面铲铲平,死老骨头使锹头点一点,拍一拍。

一说起四十挂零的二子,心儿就软得一塌糊涂,王桂兰倚着门框儿,半天不出声。

江礼贵也不再作声。半天,擦火柴,点着根纸烟,甩甩,甩灭了火。

“哦,我们秀子伢都快二十了吧?”

“秀子我小儿,”提到了秀子,王桂兰定着了眼神,心儿更加软了,“伢翻年都二十一了。你这不数数的外公!”

“还不是!女儿都要做娘了!还来生养,去陪什么生……”

“死老骨头,这大热天,你当我想跑一趟去享福!”王桂兰眼孤孤地望着大门外,满额头起了汗珠。

大紧的日头,入伏以来,死天热得起了雾,没有一丝儿风,树杪子一颤不颤。知了趴在那里狂叫,狗坐树荫里直吐舌头。

啰娘,啰啰娘,王桂兰来到猪圈,隔着铁条栅栏唤猪。黑猪淘气,早拿嘴儿拱翻了食盆。王桂兰跺脚斥它:“放瘟的巴子!”弯下腰把猪食盆翻起,拿葫芦瓢给它添料。看见食来了,黑猪把凹凹的眼睛瞅瞅主人,将厚厚的鼻子耸一耸,嘴儿冲着主人说呵,唔。王桂兰猴了猪一眼,再添一瓢泔水。黑猪埋头吃起来。王桂兰手搭凉棚眼望向屋檐下的田畈,嘹亮的早稻黄得似一万把金针,一根根直往眼里扎;鼻子里闻到火喷喷的米香,开锅饭一般熏得醉人。

雨落麦黄,日晒稻黄,王桂兰自语着:“早稻真要黄了,真要割了……”

“可不是要割了?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及嘛!”江礼贵飘了过来,老头子在阶沿边转来转去,寻一块可以磨刀的磨石。

“死老头子,你又不是人肚里的蛔虫。”王桂兰又想嗔他,但只动了动嘴唇。

江礼贵就地蹲下来,挨老婆子的裤脚推磨雁翎刀。“鸡窝下一顶斗笠,床底下三升糯米……”磨刀老头小哼着,感到老伴裤脚口里有一口小风,直吹得通身毛孔舒坦。雁翎刀在磨石荡着一来一去,一会儿掬一小把水滴到刀口上,拿大拇指肉刮刮着试试刀锋。江礼贵弓屈的腰身仿佛只老虾子,一弯到地往前一颠一颠儿,看上去如磕头捣蒜,那白发头颅每一下都冲着王桂兰。他那件白的确良小褂通了眼儿了,隔着洞眼儿王桂兰看得见他那老肋骨一根一根的,赛枣树木洗衣板,还裂了缝了……

死老头子老了,瘦了,缩掉了,和一小把干草一样。王桂兰定定地俯瞰着,嘴咝口气,心里疼疼地。拎着食盆想从背后迈过去,却蹲下来给老头子头上戴上草帽儿,就低着喉咙说:“也不戴个草遮子,热出病来又是我的事了。”

唉,王桂兰叹口气。

两老年人,守幢老屋,“1+1等于1喽喂!”

“摆明等于2,咋等于1呀哩?”王桂兰反驳道。

“白日昼里一个下田一个看家,是不是各等于‘1’?”江礼贵坏坏地笑着。

“到晚上黑夜嘛,我和你一加加到了一块儿,奶奶你讲讲等于几?”江礼贵坏坏儿地笑着。

王桂兰伸手作势要揪江礼贵的大兔耳:“孙儿孙女都成阵了,还没个正经儿!”

孙儿孙女唤“奶奶”,江礼贵自甘下辈,也学着孩儿们这么称呼。

“奶奶呀,人生七十古来稀,一晃,黄土偎到头顶心喽喂!”

“你偎到头顶心,人最多才到眉毛。”

江礼贵笑笑,应着打个响声,说那是哦,你是我的新姐儿么,扎两支翘翘小羊角辫,我新姐儿才进我家门,今年才二十岁傍边哦。王桂兰被逗得直乐:“死老骨头,你还是小哥哥哦,还是我的——十八岁小哥哥,挑担白米满山坡么。”

王桂兰小江礼贵几岁,他们育了四个子女,打工的打工,开店的开店,展翅的鸟儿都飞到外头去了。孩子们带着孩子们过年过节回趟老家,讲得好听是帮老爸老妈捶捶后背洗洗碗,陪二老吃顿团圆饭。平日里都是电话遥控:“老爸,我们装房子,来帮着看看工地呀!”“老娘,我们忙得饭吃不上嘴,来给带带伢,烧烧锅。”

电话是二女婿小陈给装的,说有事呼一声图个就便。秀子这丫头给弄的彩铃。“葡萄树,黄鹂鸟,蜗牛背着壳,一步步往上爬……”秀子伢伴着小女孩们一起唱,拍着巴掌儿唤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家的黄鹂鸟儿唱歌啦!”仄耳听着欢喜,王桂兰给外孙女理理整齐的刘海儿,说:“鸟儿叫得听是好听,怎么还有蜗牛呀哩?”江礼贵接下巴:“这都不晓得!伢儿们是黄鹂,咱俩就是那老蜗牛喽喂!”秀子跷拇指儿拉手儿夸“外公什么都懂哦”。秀子伢说:“可爱的黄鹂鸟,我们都是外公外婆养的鸟儿呀!”秀子在乡下长大,小陈夫妇在外忙生意,让秀子在老家跟外公外婆过。十八岁的秀子伢,圆圆脸儿,好看得像十二三的月亮。小陈要把女儿接到外面,给生意凑凑手了。王桂兰舍不得外孙女,秀子也舍不得外婆。给电话调上彩铃,背上书包的秀子,临走用一方粉红小手帕覆住电话机,伢汪着一双泪眼说:“小女孩子们一唱歌,秀子伢就亲着外婆的脸了。”

第二天的吃早饭边,江礼贵上街家来。

手里拎个小箩,小箩里一小块猪肉,还有一小包茶干。报纸包着几只春卷,已浸得黄亮亮的。江礼贵早睡早起,踏一田畈露水上街去,先在茶馆占好座儿,要了锅贴锅巴,间或春卷糍糕,把茶也泡好了,等着老伴王桂兰橐橐驾到。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月如梭。其实江礼贵出门的时候,王桂兰也跟着起床了,放小鸡出埘,喂喂鸭食,铲铲猪粪,打扫门前屋内,收拾一番才两脚仃仃上街。老两口儿在老茶馆碰头,就像两个对暗号的老特务,带吃茶带合计鸡毛蒜皮家事儿,和茶客们田里地里水稻小麦聊一阵天,三五个点心半饱了肚儿,老头老太一前一后慢慢往家蹚。

今儿早上,江礼贵茶馆里坐不牢,伸头垫脚候不见王桂兰的影儿,忙把几个点心包了,怕跟肉菜串味,特为隔上几匹青菜叶。奶奶,伢的娘你今儿早上怎没上街呢?江礼贵带走带想,该不是为昨晚上争的几句?

为二子的事,二位窝老花床上合计一夜。不去不照哇,医生讲要陪生嘛。王桂兰摇着芭叶扇,棉纱帐子里,一只蚊子嗡嗡。陪生?陪生?!奶奶你胖的瘦的一辈子生了四个,也没要哪个陪哪门子生!江礼贵坐起打蚊子,啪,一掌下去没打到,却把块肉儿拍得响。王桂兰的屁股肉坨坨的,秃身穿个碎花的大三角裤儿。

“哎哟,死老头子,要打人出气你明着打。”

“嗐嗐,明着打,明着打。”

江礼贵轻唤着,一只老手就不老实了,一捉,捉着了奶奶的奶子。江礼贵手指儿轻轻地揉一揉,拽一拽紫茄似的奶头,啊啃啊啃着,喜欢得要送上嘴巴。王桂兰受用着,摇着老芭叶给老头子扇风,却拍一下嗔道:“吃一生了还没个够,唉,你这老馋猫儿。”逗着耍着,就又谈到二子的事儿。稻子真的要黄了,扳到末了,江礼贵倒头睡下道:“非要去陪生,奶奶,我随便你喽!”

到村口了,江礼贵带走带拿眼睛四下里寻,仍没瞅见王桂兰的影子。他们这个庄子叫小赌庄,庄子不大,统共几十户人家,又多是空巢,南头打个喷嚏,北头都听见响。前脚刚进庄南头,邻居马二娘端着粥碗小跑来报告坏消息,马二娘点着筷头子带点带讲:“江家爹爹耶,你两个鸭脚板还慢慢踩哦,你家江奶奶可跌倒着喽……”

江礼贵叫一声“啊”,慌得一张老脸直泛白。甩开瘦丫杈腿子跑起来,踩着鸡屎也不顾了。赶到家门口,只见家养的小笋鸡伸头缩颈,团团地围住一个人,咯咯咯地讨论着,开会发言也似的。是老伴王桂兰,奶奶她半瘫半坐在满是哑壳稻的地上,胖身子儿歪靠着葡萄树,两手得宝般地捂着腰眼儿,嘴里直喊“哎哟,哎哟”,长一声短一声。那些小母鸡一边关心地瞅瞅矮下来的主人,一边伸喙啄着稻粒咯儿咯儿地叫……

“奶奶,我的奶奶你啊,”把小箩一甩赶鸡,江礼贵往下一蹲抱住王桂兰,“奶奶你怎搞了噻?”张膀子要把她抱起。可那坐地的身子肉儿较胖,试了几试,江礼贵有些撼不动。王桂兰两膀子摇晃一下,说:“不要你抱么。”心疼老头子,她怕他弄扭了腰。“奶奶,伢儿的娘呀,你……”江礼贵勾腰拱背抱她,小狗衔大狗儿,瘦长的手臂拉得青筋道道。往老头子身上一贴,王桂兰把屁股头一崴,喂哆嘿,就劲儿蹭到一把小竹椅上。手捂右边的腰眼儿,老奶奶嘴里啧啧啧着吸气儿,哎哟哟,我腰儿断了哦,断成两断了哦……江礼贵半跪着扶她,老奶奶叫唤一声,老头子眉头拧一下,面向王桂兰,江礼贵忽地怄气着嚷:“你腰儿断了咳,你晓得你腰儿断了啦!”他冲进屋去翻找止痛膏,出来了还唠骂着:“就晓得逞强么,你从不晓得心疼自家么?该!”

“人的腰都两截儿了,啊。”王桂兰嘤嘤哭起来。

“你这死老头子,啊,土蝮蛇心的死老头子啊……”王桂兰继续嘤嘤地哭。

王桂兰一哭,江礼贵慌得满头冒汗,汗如水烧开了往上一冲。却忙给她贴膏,又把老手握成空心拳儿,一下一下轻轻为她捶腰。“哎哎哎,哒浆哇,糟糕唔,倒霉哟,不走运喽……”王桂兰哭诉着。

“我清早起来,跟小母鸡儿后头撵,心想逮它煨一罐催生汤,哪个晓得……”王桂兰哭诉着。

江礼贵拍伢儿似的,哄着王桂兰,二人吃了点早饭。

知了在枝头狂叫,狗在荫处吐舌头。王桂兰歪小竹椅上咂嘴:“啧啧,又是个紧日头,稻粒儿黄得听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