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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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是傻丫头(7)

好人不当当强盗,我气愤白根的绑架行为,我几乎狞笑着吼出事实,我想把他气得爆炸:“是的,我喜欢这个老家伙,我喜欢和这老家伙在一起,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好得很!八竿子打不着,齐白根,这儿没你的事,你给我滚!滚!滚!”

图穷匕见,白根彻底地绝望了。他一把扯下蒙脸的袜子,他的脸红中泛紫,憋得变形,像泡水的秋茄子。白根从背后摸出一把裁纸刀……“你这个猪弄狗操的!你毁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毁了王杏花,你毁了我们——你知,不,知,道???”白根的嘶吼,毋宁是在悲啼,他的肺腔也许撕裂了。老爷子望着白根,动动嘴唇发出极轻微的“我喜欢……”。

白根举起了刀,下定决心似的,他真的举起了刀。

这时,轰的一声,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老爷子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

老爷子是在医院里走的,法医诊断的结论是:心脏病突发。有一句说一句,是白根和我一起将刘备抬上出租车的,当时我能感到白根的身体在发抖,就像打摆子。白根离开医院时说,他宁愿相信,是他亲手将老家伙杀死的。他去投案了。

白根被判了刑,他被发配到遥远的西部,走那天,我没有去送他。后来,狱警捎来一句话,如果老爷子不说那句“我喜欢”,他不会真的举起刀子的,白根说老家伙居然说“我喜欢……”。

老爷子说“我喜欢……”,是想说:“我喜欢这样做”,还是“我喜欢王杏花”?唉,现在这遗言成了死无对证。狱警说,齐白根剖心表白,喜欢王杏花,他不惜因此挨揍,咬破手指把“王杏花!王杏花!”写在墙上。他这辈子只喜欢王杏花,可我却轻率地给了老家伙。白根说他会死不瞑目的。

白根,其实还用你说吗,我难道看不出你喜欢我吗?叶子常年地绿着,遮风挡雨吸收阳光,它默默地滋润花儿,花儿的心难道真的不明白?

二十二

老爷子走后,我暂时还住在那“天堂”里,后来大姐就来了,大哥也家来了,大哥没怎么跟我说话,他在老爷子的房间里找东西,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地找,大哥走的时候,嘴里嘟囔着:“老头子的积蓄呢?咋就啥也没有了呢?”

大姐一进门就恶狠狠地瞪我,像是要把我吃下去。大姐让我滚,她说老爷子死了,你也可以滚了。我不滚。她说王杏花,老爷子是叫你害死的。我说大姐你不要血口喷人,法律机关调查过的,是我害死老爷子我自然会去抵命的。大姐说王杏花你赶紧给我走人,这房子马上就要卖掉了。我红着脸说:我走,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她盯着我的肚子说,孩子,谁知道那是你跟谁的杂种?

我就不放过她了,我说大姐你把话说清楚了,你明知道是老爷子……一提到老爷子,我总有点说不出口。

那天上午,她开始搜我的行李,我可怜就两个包包,一床被褥,她彻彻底底地翻检,连被单皮都要翻过来。衣服包包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就翻出了那只手帕,一层层抖开来,当啷一声,我奶奶的玉镯儿掉在了地板上。大姐一把抢了过去,拿在手里把玩着,她嘿嘿地阴笑。大姐说:“好啊王杏花,当初我算小瞧你了,你居然是个贼呀!”大姐竟然诬我偷了老爷子的东西。

我的娘哎,皇天在上,我王杏花活了二十三岁,从没偷过人家一根灯草儿。那回我在山坳里捡了一只小银佛,后来听说是王二小家的,隔了好几天,我到处找他,上门还给了他我才心安。我奶奶说过,女人一生间或免不了偷几回人,但断断不能偷东西。我冲上去要夺回我的玉镯,大姐甩手赏了一个耳光。她竟敢打我,是谁给她的权利?我也就没那么好欺负了,便一把薅住了大姐的头发和她撕打起来。大姐打不过我,别看我怀着孩子,大姐根本不是我对手。

第二天,大姐和她丈夫一起来了,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一改昨日的凶神恶煞,她微笑着和我谈心,七七八八家长里短地,还关心我今后的去处。王杏花其实你也挺可怜的,但是请原谅我不能留你了。你还是把肚里的孩子处理掉吧,今后你总要嫁人吧。大姐说,其实她知道“这伢儿肯定是我爸那老花花肠子的”。又透露秘密说:“雇你的时候我心里很矛盾,高价雇了你这么个傻丫头,估计你逃不出我们老爷子……”

大姐拉手劝我,帮我理理头发,牵牵我的脖领,她甚至为我流下同情的泪水。“傻丫头,大姐不会害你的,去医院把伢儿做掉吧。”大姐很体贴,我被她说动了心。我认定大姐是个好人,我永远记得她送我的那块纸手巾。那简直不是一块纸手巾啊,我说过,那是这座城市给我最初的温暖。图穷才见小刀子,直到我被关到了门外,她才道出了真相。“实话实说,至于那块卫生巾嘛……”大姐说那天是她的“例假”结束期,正好多余一张,撂在包里也是浪费,就做了个顺手人情。

多余的,她愿意捐给我,只有多余的,她才愿意捐给我,好心的大姐啊!

我上当了。我前脚刚走到门外,大姐,不,刘蓓丽立马扔出了我的包包,连人带包包一起,像是她扔出的垃圾。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任我怎么捶,任我怎么打,这一扇门彻底地关死了。

我坐在那门前哭,我哭该死的老爷子,花心而又造孽的老爷子;我哭我离去的奶奶,最疼我最爱我的奶奶;我哭杀人嫌疑犯白根,喜欢我的,我喜欢的白根。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罢,坏也罢,爱也罢,恨也罢,他们一个个都去了,他们一个个扔下我走了……

他蹬我,我肚里的小东西蹬我,我握紧拳头狠命地捶打我的肚子,我把我自己捶得痛了,肚里的小东西就老实了,他吓得不敢乱蹬乱动了。我的心啊我的肝,我的伢儿我的孽债啊。

二十三

一条狗被主人赶出家门,它再也无处存身了。在这个城市里,我就是那条狗啊。

我又来到保姆市场,转了一个圈我又回来了。城市的白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窝在这里的仍然是一大堆农民工。我窝在他们中间,蹲累了坐一下,坐累了蹲一下,一切都和当初一个样。不一样的是,来时是一个,现在是一双。我和我苦命的伢儿。

二毛来了,她会不会笑话我呢。顾不得这些了,这么长这么短,我向她哭诉前情,引得她眼泪水滚。我俩抱在一起,我在她肩头失声痛哭。歇点声,二毛拍我后背安慰我,小傻肉啊歇点声呢,别把身子哭坏了,牙掉了往肚里吞,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她的景况也不好,主雇家的伢儿大些了,不需要保姆了,她就要寻下一家了。二毛陪我哭,又叹息她自己:“茫茫城市,不晓得‘家’在哪里……”

二毛要我做掉肚里的“孽种”。不听她的,坚决不听她的,我把头摇成卖零碎鼓……气得她指我的脸骂:“随你去,再也不管你了!你这个小骚货!小贱货!小下作货!”骂吧,她再骂我都不气。一门心思,我要生下我的伢儿。

我要生下我的伢儿,宁掉一层皮,宁剐一身肉!不为别的,我想看看我伢儿他长什么样儿,也要让刘蓓丽瞧瞧我的骨气……我的伢儿,他是刘老爷子的孽债,他是刘蓓丽的弟弟。等将来他长大了,我要告诉他妈妈当年在城里的遭遇,妈妈的包包妈妈的伢儿妈妈的人被扔到门外当垃圾……唉,我的心刀扎般的痛啊,一想到伢儿我的心就痛裂了。

哦,也许这只是气头上话,我可怜我的伢儿,就像我奶奶我大我妈可怜我,我哪里会舍得对他讲不堪啊!

我是被气昏了,直到前天我才想起来,我的玉镯,我奶奶的玉镯还在刘蓓丽手里。

年轻时的我奶奶,出落得像一朵荷花,奶奶给窑上做饭,和一位城里来的书记好上了。奶奶怀上了他的伢儿,书记却要走了,他要回他城里的家。临走时他给我奶奶一个信物,他让我奶奶守着这个信物,说很快就会接我奶奶到城里。等呀望呀,等得花儿都谢了,望得眼睛都穿了,我奶奶等了他一辈子。

那城里人给我奶奶的信物是玉镯,对!就是奶奶传给我的那一只,就是被刘蓓丽强行扣去的那一只。

我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挨到刘家门口,这天堂这地狱啊,又见到了那一道门,我的心那么颤那么颤,就像才割下的心脏又挨了刀。敲门无人应声,怎么敲都没有反应。楼下的老阿姨飘过来,她轻轻唤我伢,“老头这房子,听说被她卖掉了……”我就掉进了冰窖了,我就掉进冷库了。我昏倒在了地上,老阿姨抱着我哭。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

于是我来到了你们这里。民警大哥民警大姐,乡下丫头王杏花,请求你们帮我找到刘蓓丽,向她讨还我的玉镯儿。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有这么个小小要求啊!要回我的物件,我去哪里?好人哪,谢谢您的关心!

讨还了镯儿我就回家去,拎着我的包包,带着我的伢儿——回家,回我乡下的老家。

(原载《星火》2010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