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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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是傻丫头(6)

那一程儿反应得厉害,身体不知怎么了,心口那里被什么顶着,一阵阵地往上拱,拱得人心里泛痒痒的,直想吐。我的嘴巴馋得很,很想吃东西,最想吃酸东西。可是吃下去了,又反悔地要往出跑,我拼命地压制不让它跑,喉咙里两股力量扳手腕子。这感觉有口难言。

白根似乎很兴奋,老爷子的字居然卖得近千元,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希望还能弄到一幅。他与人合开的净水公司正在张罗之中,不出意外的话,不久就能开张营业。

王杏花,到这节骨眼上了,请无论如何再帮我一下。他的表情很急切。

可是,我怎么帮你呢?我说,老爷子统共送过我两幅字,另一幅我已寄家去了,我再也没有了呀!不能帮助白根,我感到惭愧。

白根站着,着急地捋头发,双手向两边梳,弄乱了,再梳。他头发有日子没理了。白根坐到沙发上,把脑袋埋下去,又潇洒地抬起来,甩一甩。雾蒙蒙的季节,窗子里淡淡的光线,有一点点风吹过来,白根轻甩长长的发,是那种中分的“大发”,像小虎队里的吴奇隆,叫人怜爱,白根的样子有一种痛苦的潇洒。

奶奶说:“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奶奶说:“破竹须破节骨眼,帮人须帮及时无。”我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奶奶送我的手镯儿我是用手帕包着的,像千层饼,包了一层又一层。夜深人静,映着淡淡的月光,抚摩它凉凉的身体,就像抚摩我远去的奶奶。

我把它递给白根,并向他讲了它的来历。我让白根把镯儿拿去当了。我说:我就这点儿体己了,你可一定要赎回来呀。白根坚决不受。他把二果瞪得像牛眼,生气道:“王杏花,你把我齐白根当什么人了?拿女朋友家传信物上当铺,我成了什么了?”

他称我作“女朋友”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感觉怪怪的,却也甜甜的,暖暖的。

这时我又开始打报口,遏止不住的干呕搞得我涕泪横流。白根忙问怎么了,他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没怎么呀,我揩揩眼泪,可能着了凉吧。我倒茶给白根喝,白根说他肚子饿,让我给他做点吃的,我就去厨房给他煮面条。哇的一声,又报口了,肠子都呕断了,舌头都要吐出来了,简直没办法,心问口,口问心,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白根过来扶我,关切地望着我的脸。

“是怎么了?王杏花你是不是生病了?”他不安而焦急地寻找答案。

我的脸一定惨白得很,可能像一张纸。我的双手颤颤呵呵,像冷风中的枝条。我跑到卫生间拿毛巾,装着揩脸,掩饰着说:“没什么呀,一会儿就会好的……”

沉默了一会儿,白根望着我,眼神有些猜疑,突然问我:“你晚上经常出去耍是吗?你,你没和哪个发生什么吧?”我剧烈摇头表示很少出门。“白根你放屁,说的什么屁话呀!”我摇着肩生气,背过身去不理他。但是身体似乎想揭穿我的谎言,胃里不住地泛酸水。我知道有些不好了,该来的不来,这个月的月份没来;不该上身的上了身,老爷子已不止一次……我或许真是二毛骂的小骚货,从强烈抗拒,到后来的半推半就,老爷子百出的花招,我甚至有点主动了。唉,这女人哪,软弱的女人,无耻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奶奶说过,一万回都坏在那第一回。

国庆节那天晚上,白根约我出去玩,街上热闹得很,流光溢彩灯若银河,一对一对男女手牵着手。白根带我吃了肯德基,出来时托一包薯条,边走边嚼着,不经意间,白根挽住了我的手臂,我本能地挣了一下,白根不放,就这样我们挽着手俨然一对情侣。老家俗语说:看人家吃饭喉咙痒,看人家屙屎抓屁眼。大街上倩影翩翩人儿对对,不自不觉融入其中,我想拒绝白根都不可能。再说,我也喜欢他呀。然而,我真的喜欢他么?那,那和老爷子,又算什么呢?心里打小鼓,打小鼓。

街上到处都是灯,路灯,墙灯,树灯,激光灯,轮廓灯,重复的灯光根本不考虑费电,可是公园又当了节能模范,幽深的园林,静寂的小路,平静的湖面,这里永远黑黢黢的。

太黑了,我有点骇。我向白根身边靠,他身上有一股槐树香。

别骇,有我陪着你,别怕!白根对我说。他拉着我的手。

坐在那张石凳子上,他几乎和我抱在了一起。一股温暖的男人气息包围了我,青春的、干净的、炽热的气息,让人不知不觉沉醉。白根吻了我一下,蜻蜓点水,他是那么慌张,像一头莽撞的小鹿。白根又吻了一下,没挨着我的腮……我警觉了,弹簧般地跳起来,我坐直了身子,推了他一把道:“怎么不长记性,你又来了!”白根被怔住了,说:“我,我喜欢你么……这样不近人情!”

一种奇怪的感觉,黑黢黢的环境里,我恍惚觉得白根是老爷子。后来我问自己:反感白根么?答案是否定的,在梦里我是认可白根的,不止一次我做了他圣洁的新娘,手牵手的一对人儿,我们是那么的幸福。总有一些东西阻拦着我,就像路上的绊脚石。一想到老爷子,——不能不想到他,来自身体的痛楚,挥也挥不去——白根喜欢我,但是我配吗?

我在煮面条,白根突然在我身后问:“王杏花,你皮鞋是不是枣红色的?”我没在意,说是的呀。白根你是不是要送我鞋……由于面朝灶台,我看不到白根的神情。“王杏花!我问你!你的鞋子怎么跑到老家伙床上去了?你说!”白根声震屋宇地嚷。啪哒一声,锅铲掉在了地上,我在惊恐中回头。大气铺天的白根,怒火万丈的白根,他的脸惨白,一块变形的槐树根,刚刚锯开的,仿佛正要淌血。

我不说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证据在白根手里,死老爷子连困觉也要抱着那只“酒盅儿”。他是贪不够啊。“你,难道你跟那老家伙……是不是?”白根质问,“王杏花!是不是?老家伙欺负你了,是不是?”气如斗牛,眼瞠得血红血红的,白根急切需要我的答案,但似乎,又竭力拒绝可怕的证实。

我失语,满面羞红,然后苍白,泪就下来了,一大串,一大串。我跑到房间里,拿被子捂住头,失声地啜泣。咚咚咚,白根捶房门,死劲地捶,我不理,任他怎么捶也不理。“王杏花,你开开门,你开开门!”白根喊。“你走,你走,齐白根,你给我走!现在就给我走!”我哭着嘶喊。双手捶床,死劲地捶打床板。我哪里是捶床,我是在死命地捶打我的贞操和青春啊。白根摔门走了。半碗面条,袅袅地冒着热气,白根恶狠狠地摔门走了……那鞋子弯在老爷子枕头上,散着酒香的小舫,是我煮面条时白根抓住它的。

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啊,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害死了老爷子,也害惨了白根。

二十一

年前的那个夜月黑风高,老爷子被白根绑起来了。

那人长袜筒蒙面,蒙面我也晓得是白根。他身上气息我一闻就知道,家乡的气息,槐树的气息。甜丝丝,苦嘤嘤的,牢牢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一株老槐树,一条老黑狗,一个小傻子,多少次,多少次,我从他门前过……那情景牢牢地烙在记忆里。

白根审问老爷子,记不得是如何提到钱的。他要老爷子拿钱。老爷子说没钱,钱都花掉了。在哪儿花掉的?老爷子咬口。见要挨耳光了,老爷子承认:“在外面女人身上花掉的。”我双手被拴住了,我开始哭起来了,原来老爷子在外面还有女人……老爷子被推到我面前,被一脚踢得跪下,就势把头一埋到地,老爷子装死不起。白根拎胳膊拉起来,喝道:“老猪弄的,你抬头看看,你搞了她是吗?你糟蹋了她是不是?”老爷子低着头。

“老猪弄的!你说,”白根压着嗓子吼,“是不是你真的把她给糟蹋了?”老爷子紧闭着眼睛,死猪不怕开水烫,抵死不吭声。我不满意老爷子低头受罪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受审的反动派。不像个男人。是男人你就应该站起来,搞就搞了嘛,怕个卵子,男人就要敢作敢当!白根又吼道:“你这个老猪狗,搞了她!糟蹋了她!毁坏了她!是不是?!你说是还不是?!”老爷子如霜的头颅再次垂下,仿佛悔恨的病狮。我突然挣脱控制,猛地推搡白根,大嚷:“齐白根,你给我滚!你给我立即滚出去!你算老几呀,你凭什么管我们闲事?”白根的脸仍在袜筒里,他用闷闷的声音发问:“王杏花,你叫王杏花是不是?你难道情愿让老猪狗干你是吗?是不是?你说是!还是不是?!”

我后来想,白根肯定不希望我的证实,就像一个绝症病人,他仍希望从大夫的嘴里,得到安慰的谎言。善意的欺骗,有时真的是自欺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