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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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美的消融

当下的社会,有两大趋势:人们旅游越来越多,读书越来越少。于是,就有了“黄金周”,就有了“读书日”。

中国的风景名胜实在是太多了,但个人感觉,其美、其韵,在物质主义巨浪的冲击下,已经不断地被消融掉了。

首先,对审美活动的主体来说,越来越缺少了欣赏审美客体的特定时间和空间。

这些年来,旅游虽然成了人们生活质量提高和生活方式改变的重要表现,但大多数人总是行程满满,行色匆匆。不是有那么段顺口溜吗:“到了景点就拍照,上了车就睡觉,停下车来就撒尿。”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景点,总是人流如织,人声鼎沸。所谓的“旅游”,至多算是“去过”。最后的收获,无非是一大堆景点留影和一个“累”字。

其实,观赏中国的名胜古迹,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时间和空间。

“青城天下幽”,现在的人们是很难体会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青城山的人还不是太多,但已经很难感悟其“幽”了。两年前再去,只能凭借着进入山门后感受到的一丝凉意,来努力想象其“幽”了。山前人后,人流如织,人们的目的,似乎就只是不停地往上登,快一点到达天师洞。

江南周庄,每天人数过万,摩肩接踵,如赶集一般。“小桥流水人家”那种水乡特有的悠闲、静谧、淡然之美,只能在画中体会了。

苏州的拙政园、网师园、留园等,是十分典型的私家园林,其园内的楼、台、亭、阁、回廊,漏窗、花窗、半窗,供石、雕塑、盆景,没有个几天时间慢慢地品味,是绝对体会不到它真正的美在哪里的。其实,对于这种典型的私家园林来说,其美、其韵,更多的是在于流动其间的春、夏、秋、冬和风、花、雪、月,而其更深的造园意境,恐怕只有逝去的主人才能领会了。我曾在陈从周先生的《说园》等书中,看到过几幅拙政园等处的彩色照片,那秋夜,那雪景,那种静谧、空灵、飘逸之感,是不可言状的,而这种时空之美,一般旅游者是很难体会的。

中国古代私家园林的建造理念,是“以人为本”,但其中的“人”,完完全全是园林主人这个个体的“人”,绝非当今一群群临时旅游的“人”。这种对时间、空间有严格要求的审美,对今天的旅游者来说,的确是难了些。

即便是民居,道理也是如此。皖南的西递、宏村,江西的婺源,其美、其韵,不仅仅是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灰墙黛瓦,最本质最核心的东西,应该是风景背后厚重的文化积淀,特定地域的人文气息——宣纸、徽墨、歙砚,家训、楹联,民俗、历史,等等。你若不在那大大小小的院落中生活几日,切身体会一下寻常人家的饮食起居,聆听一下院子主人那些逝去的故事,是感受不到其中真正的美的。

其次,是消费主义对审美客体的冲击。

去年到江西南昌,自然要去登一下滕王阁。滕王阁到了今天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看头,王勃所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色美感,也荡然无存了。登高远望,两岸只有仍在不断兴起的一幢幢水泥高楼。

丽江古城,也基本“商业化”了。现在的丽江,俨然是一个商店、酒吧、咖啡吧的汇集之地。唯有在古城民居改建的老院落客栈里住下来,夜深人静之时,伴着玉龙雪山上吹下来的阵阵凉风,细细聆听穿院而过的潺潺流水声;品着老茶,借着院中灯笼之光,看那逆流而动的锦鲤身影——这时,你才能体味到这纳西古城的美韵。

当今中国的许多风景名胜,能架缆车的,绝不会让你爬山;能修路的就通汽车,绝不会让你走路;酒店、商店,四处可见;景点、景区限时、限人,工业化流水作业,审美者慢慢变成了消费者。经济利益的最大化,结果是审美价值的最小化。朱光潜先生提出的“慢慢走,欣赏啊”,对今天的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其三,是审美主体在物质主义冲击下的弱化。

前几年,看到一篇文章,谈唐诗与中国文化,大意是说,作为中国文化瑰宝的唐诗,现在已经丧失了能够欣审它的群众基础,现在的人没有那种生活状态和文化修养了。这实际上是说,在当今物质主义主导的社会中,审美主体逐渐弱化和丧失的问题。当代社会,人们虽然在物质生活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在精神上,却有所缺失。人们对物质的追求和享受,已远远超过了对生命意义的追求。

要欣赏中国的许多风景名胜,审美主体是要“有所准备”的。

前面谈到的苏州园林,在拙政园中有一个扇亭,名为“与谁同坐轩”。与谁同坐?——“明月、清风和我”,这是禅的境界。“听雨轩”,如何听雨?——“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是诗的境界。许多园林中,诗就是景,景就是诗,因诗造景,因景写诗,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若无诗书在胸,虽然也能看到这些景物,但绝对体会不到其深邃的“意境”。

上峨眉山,看万年寺,绝不应当只是登高、远望、看日出。明朝人杨廷枢《宿万年寺》云:“清风卷雨出仙径,明月竹荫入佛堂。朝夕忙忙何日了,不如到此披袈裳。”听听晨钟暮鼓,是佛家的意境;平心静气、去除杂念,是宗教的美。一些自然山水,看似无景,实则有“境”——“看竹溪湾,欢鱼濠上”“俯流玩月,坐石品泉”都是“禅”的意境,这种超脱旷达、闲静幽远的精神体验,没有一定的人生境界,是欣赏不来的。所以,美学家叶朗先生说过一句话:“象外之象所蕴含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的意蕴,就是‘意境’的特殊的规定性。”

黄鹤楼、寒山寺、杜甫草堂、武侯祠、青城山、黄山、西湖、长江、黄河等等,与诗,与画,与史,与建筑,与宗教,血脉相连,浑然一体。不读书,只旅游,实在难悟其美、其韵。“有我”的要求,对当今的许多人来说,的确是苛刻了些。“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时月”,山河依旧,变的只是今日的人。

发展与保护,的确是一对十分突出的矛盾,但应当是可以解决的;时间与空间,想必也是可以挤出来的;但是,我们作为审美主体的自身呢?

仅有经济的飞速发展和物质的繁荣,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