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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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丙部(12)

我不跑了,我是你老婆,我现在就只给你,我不给他老畜生了!娟子说。

你给我啥?傻子话音未落,眼睛就直了。娟子一件件地脱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来。

傻子开了门,扒干净衣服,上了床去,在娟子的引导下,傻子快活得哇哇大叫起来。

完了事,傻子激动得要哭。他问娟子,你还会跑么?娟子说只要让我做你的女人,我就不跑。

傻子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女人么?

你爹鸭蛋六回来了,我还是你的女人么?

傻子不言语了。

鸭蛋六霸占了你的老婆,你恨不恨他?

恨,咋不恨呢?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晚上听见他在你身上折腾过去,折腾过来,我就睡不着觉,人家都说你是我的老婆,咋的还要陪我爹睡觉啊。

你爹凶狠,我要不陪,他还不打死我了么。

你要是不跑,他就不会打你了。

我是你的老婆,他霸占我,你又没出息把我夺过去,我怎么不跑。

那你今后就不要跑了,你是我的老婆了。

傻子要着娟子的时候,鸭蛋六正蹲在马三的尸体前,琢磨着把他埋在啥地方。

马三是吃鸦片死了的,自杀。

自从娟子被鸭蛋六带走过后,马三就成天唉声叹气,做事情的时候老精神恍惚,杀鸭子的时候刀总是去得很重,不是把鸭子脖子割掉了,就是留下的刀口太大,做出来的货很不好看,搞得陈板鸭很生气,给了几个工钱,狠下心肠辞退了他。

没了事情做的马三走在大街上,边走边抹眼泪,最后进了烟馆,买了烟土,然后回到家中,怀着又悲又恨又悔的心情,将烟土全部吞进肚子里。

6

我的曾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仅没有疲倦的样子,而且精神显得特别好。我突然想起那些写长篇巨著的作家来,他们孤独地坐在书案前,埋着脑袋,奋笔疾书,夜以继日,从不见他们说累和困。他们总是兴奋着的,寂寞凄苦的生活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们幸福的表情。这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叙述这种形式,叙述的快感就像温柔的皮鞭一样轻轻抽打着他们,他们被这种快乐紧紧驱赶着。

我说老祖宗,我去给你倒杯水,喝了咱们接着讲。

我的曾祖父摆摆下颌。太阳好像把积聚着的所有热情都投到了我曾祖父的身上,他的脸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在鸭子们欢快的鼓噪声中,鸭蛋六回来了。他将马三埋葬了。

鸭蛋六去了鸭棚,没看见傻子。他推开门,早晨的光亮水一样,哗的一声一下子泼进了屋子里——

傻子啊,畜生啊……鸭蛋六先是听见娟子快乐的吟唱,然后看见水里活跃着两条银光闪闪的鱼。

鸭子的嗉子都是瘪的了!

娟子欢快的歌唱被鸭蛋六的一声怒吼打断了。

傻子提着裤子,被鸭蛋六驱赶出了那屋子。他并没有去鸭棚给那些瘪着嗉子的饥饿的鸭子喂食物,也没有去捡那些已经沾满了粪便的鸭蛋,他回到那个门洞前,他看见娟子白嫩的身体被鸭蛋六压在身下,鸭蛋六像碾压一张纸似的来回着他那精瘦的躯体。

傻子啊,畜生啊……

娟子又开始了她的歌唱。在她的歌唱声里,傻子感觉到身体里膨胀的全是怒火。

那天晚上,傻子睡进了鸭棚。但是他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红肿得跟桃子似的。

你是哭成这样的么?娟子走进鸭棚里。

傻子点着头。

是因为我晚上没有跟你睡觉么?

傻子叹息一声,走到娟子跟前……这时,鸭蛋六在门口喊叫起来:

傻子放鸭子去,娟子回来做饭!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娟子往回走的时候,听见傻子愤怒地嘟哝道,你死吧,老畜生!

今天晚上你睡鸭棚,我要跟我老婆睡。

傻子说这话的时候是那天晚上,在饭桌上。鸭蛋六正在用筷子沾稀包蛋下酒,他把包蛋敲开一个指头大的小洞,拿筷子在里面沾一下,放嘴里吸溜一下,然后喝一口酒。一个包蛋,鸭蛋六可以下三个晚上的酒,今天晚上没吃完的包蛋,他会随便掐一片草叶,沾点口水,贴在那个洞上,明天晚上揭开,接着吃。对于傻子的话,鸭蛋六根本没有理会。

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婆睡!傻子虎着脸,加重语气。

鸭蛋六还是没有理会他,有条不紊地吸溜着他的包蛋,喝着他的酒。

她是给我当老婆的,不是给我当娘的!傻子对鸭蛋六不理不睬的态度勃然大怒,他一巴掌打掉他爹鸭蛋六手里的包蛋,选择暴力对鸭蛋六的权威进行直接宣战。

鸭蛋六毫不迟疑地迎头给了傻子有力的反击。这场战斗以傻子失败告终,他出拳尽管很有力气,就像一颗颗怒气冲天的炮弹,直奔鸭蛋六的要害,但是都被鸭蛋六轻易地闪过。鸭蛋六还给他的是耳光,啪啪啪,清脆有力,他被鸭蛋六打了很多个耳光过后,晕头转向地自己撞在墙上,倒在地上喘息不止。

两天后,鸭蛋六又去爱城卖鸭蛋了。和以前一样,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将娟子锁进屋子,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给傻子钥匙。

我想要你!鸭蛋六前脚一走,傻子就把脑袋堵在那个门洞上。

你就去杀死他吧!娟子说着走到门洞前,摸着傻子红肿的脸,傻子,杀死他个老畜生,你就不用挨打了,就可以天天睡我了,那些鸭子鸭蛋,你想怎么吃就可以怎么吃了,这个家,就是你的了。

傻子眼睛里像播种似的,撒满了希望,但随即又黯然下来,怎么杀啊,我打不过他啊。

用砒霜!

我曾祖父说出“砒霜”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熠熠闪光。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关键时刻到了,或者称之为高潮的部分到了。

但是我曾祖父的声音开始沙哑起来,他已经讲了很久了,太阳从他的脸上已经移动到他的头顶。我执意让曾祖父暂停一下,我得去给他倒杯水来。

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案子上摆满了他们已经做好的菜肴,跟过年一样丰盛。

你别乱走动,马上吃饭了。我母亲说。

我不空理会母亲,两眼在屋子里搜寻着水壶搁什么地方,我得赶快出去,曾祖父的故事已经磁石般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在隔壁一间小屋里,我找到了水壶,拎起来晃晃却是空的。我正要问我母亲或者我父亲,忽然看见一张矮桌上搁着一小半碗水,旁边是一小碗花生米。

我把水端到我曾祖父的嘴巴边,他却不喝,示意我搁下,他要开始接着讲了。

7

鸭蛋六有很多砒霜,都是他在爱城买的。

鸭蛋六买那么多砒霜回来是为了灭耗子。这耗子对养鸭子可以说是一个危害,鸭子小的时候,它会攻击它们,将它们咬死拖得到处都是,鸭子大了下蛋了,耗子就会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偷蛋。鸭子下蛋大都是从三更开始,耗子偷蛋就是从四更开始。傻子看见过耗子偷蛋,一个耗子躺在地上,四条腿将蛋抱在肚皮上,另外一只耗子就咬住那只耗子的尾巴,跟拖车一样往洞口边拖。耗子吃蛋的方法跟鸭蛋六吃包蛋一样,它们都是弄很小的孔,把蛋吃得都是同样干净,剩下一个空壳跟真的蛋一样。

鸭蛋六用砒霜灭耗子的办法简直可以说是花样百出。

鸭蛋六会不定期地用各种各样的食物拌上砒霜,有时候还会用糖或者盐,将砒霜弄成甜的或者咸的。这是因为耗子在吃了砒霜临死之前,会告诉其他耗子它是怎么死的,那食物是什么东西,什么气味,其他的耗子如果遇见那样的食物就不会再冒险了。而且鸭蛋六还会故意将拌了砒霜的食物藏起来,今天藏在这里,明天藏在那里,让耗子感觉那是很精贵的东西,不容易得到偏要努力得到,耗子跟人一样有着同样复杂的欲望。

我晓得他把砒霜放在啥地方的。傻子说着,很快就抱来一个玻璃罐,里面半瓶砒霜,足够杀死秦村所有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鸭蛋六在鸭棚那里编织围拦鸭子的竹篱笆。傻子说吃饭了,鸭蛋六头也没抬地说给我端过来,吃了好接着编。

傻子进了厨房,一边嗅着满屋子的香味,一边在娟子身上摸索着。几天没有机会和娟子亲近,傻子馋得两只眼睛迸着火星子。

别这么猴急,等他一死,我就全是你的了。娟子说。

他啥时候才能死啊。傻子问。

今天晚上。娟子说着从怀里拿出个纸包,将那些粉末倒进那煮好的面条里,再搁进些调料,然后拿筷子一阵搅和,端起碗,架上筷子,叫傻子送去。

不一会儿,傻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他爹鸭蛋六刚吃过的空碗,正要说什么,鸭棚子里传来鸭子的鼓噪声,夹杂着一阵剧烈的扑腾声和哀号声,声音很大,就跟鸭子炸了棚似的。

他在板命呢!傻子将娟子抱在怀里,说他马上就死了,你今后就不用怕他了,也不用跑了,你是我的老婆了。

娟子哆嗦着,听着外面响动。

鸭子的鼓噪停止了,外面一片死般的寂静。

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娟子指指外面。

傻子去了,很快就又回来了,说他没气了,鼻子嘴巴眼睛,倒处都在流血,很吓人。娟子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说傻子,你得赶快把他背到山上的野狗洞里埋了,别让人看见,看见了,我就会被逮走,你也会被砍头,咱们就再也睡不成觉了。

傻子说那是,我马上就把他埋山上野狗洞里去。临出门的时候,傻子说,我把你锁上吧,要不,你就跑了。

现在他已经死了,我就是你的老婆了,我为啥还要跑呢?娟子笑道,在傻子嘴巴上亲了一口。

你真不跑了?

不跑,我脱干净衣裳躺在床上等着你回来,咱们今后就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辈子了,再没人跟你抢老婆了。

傻子高高兴兴出了门。娟子看见他走进鸭棚,将鸭蛋六背了出来,转眼就消失在了暮色里。

等傻子前脚一走,娟子也忙碌起来,她收拾了两件衣服,从从容容地出了门。娟子不知道要去往什么地方,她只是要逃离秦村,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那天恰好是月十六,娟子出门的时候月亮刚爬上山头。她踩着水一样的月光,快步往爱城走着。

走着走着,娟子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影,她走得快,那个人影就跟得急,她放慢脚步,那个人就走得缓。到秦村边界的时候,那个人影开始用颤悠悠的声音叫唤起来:

娟子娟子娟子。

娟子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像是哭泣,尾声很长,飘在空中的幽灵一般。娟子唬得汗毛竖立,背皮发麻,她正要拔腿开跑,那人影风似的吹了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娟子扭头一看,是鸭蛋六,鸭蛋六吐着舌头,他的脸在月光下一片惨白。

鬼啊!娟子尖叫起来,凄厉的尖叫就像尖刀一样,将夜空划得支离破碎。

娟子扔了包袱,她尖叫着,哭喊着,叫骂着,被鸭蛋六追赶着,娟子跑掉了鞋子,跑掉了衣服,披头散发一路狂奔,最后躲进一间屋子里。

傻子从角落里钻出来,呵呵笑着,掂着手里的钥匙,要锁那门。

鸭蛋六缩回他的舌头,气喘吁吁地给傻子摆摆手,说不用锁了,她再也不会跑了。

傻子不解地看着他爹。

她已经疯了,傻了,还知道跑啥。鸭蛋六笑着拍拍傻子的脑袋,说去拿几个包蛋,咱们喝喝酒。

傻子不动。

咋啦?

今天晚上我还睡鸭棚么?傻子嗫嚅着问。

儿子,今后啊,我睡鸭棚!鸭蛋六呵呵地笑着。

8

后来呢?

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但是我的曾祖父讲不动了,他的嘴唇在阳光底下已经干枯了,呈灰黑色,就好像两片发过霉的已经没有水分的橘子皮。

我端起那半碗清澈的水,送到曾祖父嘴巴边。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我的曾祖父用他那树根似的双手,接过那碗水,捧到嘴巴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我接着说吧。我的曾祖父将空碗还到我手上,开始了这故事的结尾。

娟子痴呆了,她再不知道逃跑了,每天待在那屋子里,睡觉的时候也规规矩矩,不闹不哭,很听话。

一年过后,娟子给傻子生了个儿子。

这年秋天的一个中午,阳光跟今天的阳光一样,明亮,暖烘烘的,照在身上跟抱着一团火一样。鸭蛋六在太阳底下忙着编织围拦鸭子的竹篱笆,傻子抱着他的儿子,呵呵地逗乐着,娟子端着一碗剩饭,走出屋子,拾掇起一根凳子,坐在阳光里,吃起来。

一碗饭她很快就吃完了。吃完了饭,娟子开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梳理头发。

鸭蛋六扭头看着阳光里的这一切,感觉很美好,这一切,正是他要的。

就在这个时候,娟子扭头给他笑了一下,鸭蛋六惊异地发现她右脸上那个黑色的桃子不见了,她的脸跟羊脂一样白。

娟子笑完,倒在地上,嘴巴和鼻子开始流血。娟子吃了砒霜,她死了。

不久,傻子赶鸭子掉进水里,也死了。

埋了娟子,再埋了傻子,鸭蛋六抱着娟子和傻子留给他的孩子,站在两个新坟堆面前,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鸭蛋六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老了。

我的曾祖父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了个战,从他那干枯的嘴巴里,艰难地迸出两个字:

砒霜。

这时候,我看见有鲜血从我曾祖父的鼻孔里流了出来。

我惊恐万状,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尖叫起来:

娘,爹,你们快出来啊。

我的母亲和父亲跑了出来,看看我的曾祖父,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碗——

你给他喝啥了?我母亲颤抖着声音问。

我说放在那碗花生米边的凉开水啊。

那哪里是啥凉开水啊,那是我拿来拌花生米药耗子的砒霜啊!我的父亲尖叫起来。

我给我的曾祖父吃了砒霜。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我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药性大发,他没有办法呼吸,脑袋和脖子就像充满了血似的肿胀得青筋毕露,仿佛马上要爆裂了一样。他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扭曲了的、痛苦不堪的表情告诉我,他那里很疼。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个时候,他胸口疼的那病竟然也跟着犯了。

我哆嗦着解开我曾祖父的衣服,我企图用按摩的方法来舒减他的痛苦,就在我解开他衣服的那一刹那,我惊呆了,我曾祖父的胸口上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黑记,它微微凸了出来,心的形状,漆黑,泛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