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21966700000030

第30章 丙部(11)

3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的曾祖父居然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的讲述生动,用最简单的词语就能表达出很复杂的意思,而且语言非常鲜活,娓娓道来,就仿佛一群游弋在我面前的鱼。

鸭蛋六给他傻儿子看上的就是马三的女儿,名字叫娟子的姑娘。

你肯定不晓得,这鸭蛋六自从看见娟子过后,就有了个很大的阴谋,我曾祖父说。他在说阴谋的时候,语气很重,由此我也明白了那“阴谋”的分量。我点点头。

鸭蛋六早就听说马三有个女儿,还有个绰号,很怪,叫什么“左脸西施”。鸭蛋六上门去的时候,马三的女儿正靠在墙边剥几粒蒜,见了他,抬眼一笑,这一笑,还真叫鸭蛋六心里一晃悠。这可是个绝色女子啊,鸭蛋脸,白嫩得跟剥了皮的正冒着热气的鸭蛋似的,眼睛像闪耀的星星,嘴唇红艳艳的,还有那身段,高高挑挑,动一动,跟柔柔软软的柳条一样。

这是鸭蛋六叔叔,这是我的女儿,娟子。马三介绍完,牵着鸭蛋六坐上桌子,摆开酒杯。

娟子变魔术一样,很快就弄好了几个菜,端上桌子,说鸭蛋六叔叔,爹,你们先慢慢吃着,我再去弄几个菜来。娟子是站在鸭蛋六跟前说这话的,鸭蛋六眼皮一翻,就知道人家为啥要叫她“左脸西施”了。原来啊,这娟子的右脸上长着半个巴掌大的胎记,心的形状,漆黑,泛着青。

鸭蛋六摆摆脑袋,在心里直叹可惜。

马三看出来鸭蛋六在想什么,叹息说,是可惜啊,要是没有那个可恶的黑记,她嫁一个钱庄老板当个老板娘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这样子,给人家做小,也是要被嫌弃的。

就不能治治么?哦,这娘肚子里带出的,可能也治不了。鸭蛋六说。

也不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她生下来的时候,一张脸还白白净净的,可是三岁那年,得了一场病,这病好了过后,脸上就留下了个黑记,先是黄豆粒大小,慢慢地就长成现在这样子了。马三端起酒杯,说,喝酒,现在怎么说都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就只盼望着她能够嫁出去,嫁户好人家,隔三岔五回来看看我,给我俩钱,让我不赊不欠地来那么两口。

马三这后一句话让鸭蛋六心里一动,生了一个想法——

抽那东西,我是不反对的,是人嘛,总得有点爱好,有人喜欢逛窑子,有人喜欢耍钱,还有人呢,就喜欢来那么两口,老兄你就是这样子的人。鸭蛋六笑笑说,现在呢,咱们酒杯一端,一碰杯,一喝,就是兄弟了,你呢,今后手头紧,就只管来找我就是了,我只要手里有闲钱,你就只管拿去用好了。

呵,这怎么好意思呢?马三感动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我的钱闲着也闲着,也不生子儿,你只管开口,我不含糊,不过呢——鸭蛋六呵呵一笑,我的钱尽管是鸭子下出来的,但也是靠力气挣出来的,要叫我白送你,心疼!

那是那是!马三给鸭蛋六斟满酒,奉上,两人一碰,吱一声干了。

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你拿多少,我给你记着,你呢,也哑巴吃汤圆,心里有个数。鸭蛋六幽幽地叹了口气,人啦,活的是个命运啊,这命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看我鸭蛋六,到秦村的时候,就六个鸭蛋,还是弄出现在的家业,吃不愁穿不愁,还有闲钱,靠的是啥,靠运!当年村尾王家养了好几百只鸭子,眼看就可以上市换成当当响的银圆了,可是一夜之间,那鸭子全得瘟病死了,为啥死他的,不死我的?这叫运!

马三看着鸭蛋六,认真地听着。

我说的意思呢,就是咱们不怕你还不了钱,只要有命在,运就在,就有翻身的那一天!鸭蛋六伸长手拍拍马三的肩膀,端起杯子,说兄弟今天借你的酒,敬你一杯,我看得出来,你肯定有富贵发达的那一天!

马三被说得很激动,端杯子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你现在晓得鸭蛋六是啥阴谋没有?我曾祖父两只混浊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翻动着。

我说知道了,那个鸭蛋六不是个好人,他在推马三下水。

4

一年过后,鸭蛋六等马三给他称完鸭子,说他在街口看见一个算命的瞎子,能知前世今生,能卜凶险福祸,很准的,叫马三一起去看看。

马三跟着鸭蛋六去了。

那算命的瞎子等马三报完生庚八字,默念一会儿,口吐莲花一样说将起来。

他说马三前世是个做大官的,官至极品,享尽人间富贵,光是那伺候的漂亮女人,就多得扳指头也数不过。

这马三听得一张嘴巴乐呵呵地像个窟窿。

但是你在前世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要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做了很多恶事。其一,在上京考举的路上,诱奸了房东的美貌女儿,害得人家生了个母明父暗的儿子,最后只得抱子投井,双双亡命;其二,在做官的时候,那些美味珍肴吃着不顺口了,全倒给了猪狗,浪费至极;其三,贪赃枉法,判了许多冤案,害死很多无辜。

这马三想不到他前世还做下那许多恶事,直听得他冒冷汗。

由此呢,这报应就现在了今生。今生,上天必然要惩罚你,其一是让你妻子早亡,落得你孤单凄凉,其二,叫你子女生就一张鬼脸,羞与见人,其三,让贫困潦倒陪着你,这辈子永远像条咸鱼,翻不得身!算命的瞎子手一挥,这么苦的命,比我瞎子还可怜,这算命的钱,就免了。

马三失魂落魄地被鸭蛋六拉进了酒馆。

三杯酒下肚,鸭蛋六说话了,他说老兄啊,那算命的可是铁嘴,他算定你这辈子是咸鱼,翻不了身的,我当然也就不敢指望你今后有啥富贵发达了,欠我的那些钱——

你算算,多少吧!马三一听火了,什么兄弟啊,这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还惦记着那钱。

不多,咱们算算就晓得了。鸭蛋六叫小二拿来算盘,从荷包里掏出个账本,然后对照着纸条上的数目,用那粗大的指头笨拙地拨动起算盘子儿来。

……五月五小端午节那天上午,你跟我小借了三块,记得不?

三、三块?我记得是四块啊。马三纳闷了。

不,是三块,你看我记着呢!鸭蛋六指着账本上的一个条目,你看,我记的是小端午马三借银圆三块。

哦。马三想了想,点点头。

十五大端午那天上午,你跟我小借了四块。

不是三块么?你是给了我三块啊!你给我钱的时候,还说我花钱跟流水样的。马三努力想了想,对,是三块,怎么会多了一块呢。

你这老兄的这记性,咋这么差呢。鸭蛋六笑起来,指着账本上的一处条目。

不看了,算吧,算吧。马三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好,加上月底的两块,这个五月,你前后统共借了我九块,九块银圆,有记性么?

你不都记着么?马三没好气地说道。

鸭蛋六算一笔,报一个数目,然后问马三记得么。马三先前还有声调,问着问着就没气息儿回答了。马三开始汗流如水了,这三块两块累在一起,竟成了一个让他三魂悠悠,七魂渺渺的大数目。

总共是一百三十二块银圆。鸭蛋六拿手指戳戳那账本,再戳戳算盘上的累积出来的结果。你要不相信,你自己再算算。

马三就像拈一根毒蛇似的拈起那个账本,哆嗦得跟打摆子一样。没想到一根烟枪一年多时间会烧掉这么多银圆,就是拆了他的房子,把他的肉炼成油,把他的骨头磨成纽扣卖了,也还不起啊!

其实马三哪里欠鸭蛋六那么多呢。我的曾祖父叹息一声。

我点点头,说我已经感觉出来了。

我的曾祖父点点下颌,接着讲。

这马三先前借钱的时候还惦记着要还的,借的时候也还小心谨慎,后来也不见催还,那钱借起来跟拿自己的那么顺手,也就不当回事情了。要马三隔段时间不去借鸭蛋六的钱,鸭蛋六也有意见,说马三是不是不当他做兄弟,马三问这话啥意思,鸭蛋六说你马三如果当我做兄弟,为啥有困难不找我。

这马三有了钱过后,去烟馆也就勤了,可着劲地抽,而且每天都是要喝酒吃肉的,那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

这鸭蛋六在借钱给马三的时候,故意把那数目弄得颠三倒四,这样子在跟马三清算的时候,搞得马三稀里糊涂不敢相信自己的记性,而那鸭蛋六还在数目和次数上做了手脚,凭空加了很多。

一百三十二块,可以抵上我的全部家业了。鸭蛋六看着马三,手指在桌子上好像是漫不经心地敲着,他每敲一下,马三的脑袋就跟着炸一下,就仿佛鸭蛋六敲的不是桌子,而是用锤子敲的他脑袋。

一百三十二块银圆啊!鸭蛋六眼睛刀子一样剜着马三,愤恨地说,你在抽烟的时候想没想我借给你的钱是咋出来的?那可是我和我儿子一个鸭蛋一个鸭蛋积攒出来的,一百三十二块银圆,那得多少鸭子下多少蛋啊,鸭子怕是把屁股拉肿了,拉出血了,拉死了,才拉得出那么多银圆的!

我、我现在拿啥还你啊!马三面如土灰。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不了的,那可不是个小数目。鸭蛋六给马三斟满酒,说喝吧,咱们可还是兄弟,那钱,总还是有办法还的,我都给你想好路子了。

马三看着鸭蛋六。

你不是愁娟子嫁不到一个好人家么?我的儿子也成人了,咱们结个亲家如何?鸭蛋六指指酒杯,示意马三和他一起干杯。

你家儿子?那不是个傻子么?你要我把女儿嫁给他?马三吃惊地看着鸭蛋六,就好像鸭蛋六的脸上挂满了鸭蛋似的让他感觉不可思议。

你答应和我做亲家过后,那欠的一百三十二块银圆就算我过给你家的彩礼。鸭蛋六说。

你要我把女儿卖给你?马三腾地站起来,涨红着脸说道,我马三卖儿卖女,那还算是人吗?

不是把女儿卖给我,是卖给我儿子,他傻是傻,可是知道怎么赶鸭子,你抽的鸦片,就是抽的他赶出来的鸭子,和那些鸭子下的蛋!鸭蛋六冷笑道,你要是不愿意,你想想还有啥办法还我钱。

马三缓缓地坐回到凳子上,呆若木鸡。

一百三十二块,那可不是铜板,是哐当当响的银圆,有了这一百三十二块银圆,我在啥地方给我儿子找不到一个老婆啊?别说他傻,就算是个瘫子,或者是又瞎又聋又瘫,有了那一百三十二块银圆,我也能给他弄回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鸭蛋六顿了顿,放缓了语气,说道,我愿意跟你结这个亲家,还是看在咱们兄弟情分上的。

马三揩了滚出来的眼泪,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5

娟子是被鸭蛋六捆回秦村的。

这娟子先前不愿意上轿,马三哭着跪在她面前,她才上了轿子。等走到半道上,她跳下轿子就要跑,鸭蛋六吆喝一声,跟几个轿夫追上去摁在地上,拿早准备好的绳子,一下子捆了手脚,塞进轿子里,继续往秦村赶路。

别看傻子傻,但是对于那些事情,却一点不含糊。那天晚上,娟子和傻子就像两个哑巴一样,在黑暗里抗争了一个晚上,她被傻子抓得遍体鳞伤,傻子也被她抓得满脸鲜血。第二天早上,娟子刚出门口,就被鸭蛋六一顿耳光打得满眼金星。

女人,就是要这么治!鸭蛋六将娟子拖进里屋,扔在床上,然后将傻子一把揪过去。你把她衣服给扒了,她要不听,我来给她脱!

娟子吓得蜷在角落里直哆嗦。

傻子呵呵笑着,爬上床。

你叫他出去,我自己脱,我自己脱。娟子满脸泪水,指着鸭蛋六跟傻子说。

鸭蛋六冷笑着,出了门。

娟子战战兢兢地磨蹭着,一双哀求的眼睛在傻子脸上扫来扫去。但是傻子却并不理会这些,他呵呵傻笑着,一边说,你脱不脱,不脱我就来扒了,不让我扒我就叫我爹了,我叫我爹了,我真叫我爹了!

在傻子的威胁下,娟子脱了衣服。她躺在那里,紧张和恐惧得甚至忘记了哭泣。由于紧张和恐惧,娟子跟一块木头一样坚硬,傻子急得抓耳挠腮也没能让自己那活物进入。

没用的东西!鸭蛋六冲了进来,骂道,一把将傻子拽了起来。当鸭蛋六从娟子身上拉开傻子并将他推到门外去的时候,娟子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从这天后,傻子每天晚上就睡鸭棚了。

这一天,有人带信来,说马三死了。

一听到消息,娟子就哭得晕了过去。尽管娟子恨马三,恨他不争气抽鸦片,恨他心肠狠,把自己抵债给鸭蛋六过这可耻的日子,但那毕竟是爹啊,是自己骨肉相连的亲爹啊,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啊。

鸭蛋六不让娟子回去,说他自己去料理了就是了,反正他要去爱城卖鸭子。

鸭蛋六走的时候,把娟子锁在屋里,将钥匙放到傻子手心上。

我不在家的这些天,你就把鸭子圈在棚子里,你呢,就待在这门口看好娟子,可别让她跑了!鸭蛋六说着,挑着呱呱叫唤的鸭子,去了爱城。

娟子哭得死去活来,从早上到晚上,一直就没停过。

你哭得比鸭子叫唤还难听,傻子站在门口说。门口有一个洞,那是鸭蛋六专门为娟子做的,因为只要鸭蛋六一上爱城,就要把娟子锁起来,吃饭的时候,就由傻子把饭从那洞里送进去。

娟子哭得轰轰烈烈,傻子站在门口听得痴痴傻傻,他还没有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会是这么悠扬悦耳,也还没有这么长时间这么近距离看一个女人,就隔着一扇门。

娟子住了嘴,不哭了,她看着门洞上的那张脸。

我要喝水。娟子说,因为哭得太久,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了。

傻子转身给娟子端了碗水,送过去,娟子咕咚咕咚喝了,看着傻子。

傻子,村里的人都怎么说来着,他们说我是你什么?

他们说你白天是我的老婆,晚上是我娘。傻子说。

你把门打开吧。娟子用剩在碗里的水把一块布打湿,照着镜子,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我不干,你想跑。傻子摇着头。就在前不久,娟子跑了一次,她对守门的傻子说,你把门打开,我就亲你一口。结果傻子把门打开后,不仅没有得到娟子的亲吻,反而挨了她一秤砣。娟子没有跑多远,就被跟上来的鸭蛋六和傻子抓住了。鸭蛋六将她捆起来,一个巴掌就像扇子似的在她的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打得娟子脸上那个“心”肿得老高,就像一只熟得快要烂掉了的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