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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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丙部(13)

我的曾祖父一把推开我,他跌倒在地上,他在地上翻滚着、扭动着,过了一会儿,不动了。

阳光下,我曾祖父佝偻在地上的身子仿佛一个大大的问号。

祖父走失在正午

1 牌局

最先发现祖父失踪了的是信文,信文说,噫,祖父呢?

信武、信仁和信礼在打斗地主,正是关键时刻。信武是地主,手里汗津津地捏着一个2一个A和一对老王,等着信礼出牌。信礼看着信仁,等着他给点建议。信仁已经猜出了信武手里的牌,他不敢明说,他已经挨了信武一耳光了,但还是不甘心地悄悄给信礼使了个眼色。然而信礼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把牌抽在手里,犹豫着。信武勃然大怒,说,信仁,你狗日的噘什么嘴?使什么眼色?信仁叹了口气,对信礼说,打呗,随便打!信礼想了想,将就要出手的牌插了回去,重新抽出一张,丢在信武面前。信武一看是张A,马上丢了张2上去,瞪着信仁问,你要不要?信仁说我不要。信礼说你不要我要,哆嗦着手抽出四张Q砸下来,大叫道,我叫你猖狂,炸弹!炸死你!信武将两张老王猛地拍上去,笑问,炸死谁呢?然后再将那张A丢上去。信礼惊诧地看着信仁,怎么?老王没在你手里?信仁先是哀叹,然后愤恨地说,你这头猪啊!那牌你都看不出来?还炸?!

信武看着垂头丧气的信仁和信礼,咯咯地笑着说,一翻为二,二二得四,四四一十六……你们自己算一算,你们输了多少?

得意的信武忽然瞥见信文冷眼站在一边,好像记起了他刚才说了句什么,就问。信文却不说了,要他们接着继续打牌。于是信武重新坐回位置,邀约信仁和信礼又来打,信仁不情愿,说信礼太笨,如果信文愿意参加就好了。信文只是冷笑。三个人又埋头开始发牌了,信文走过去抓起扑克一把撒了,说,你们看见祖父没有?祖父不见了!

三个人抬起头,看着信文,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

2 说书的王聋子

祖父究竟是哪一天不见了的?

信武说是小雨那天,中午的时候,他看见祖父出的门。祖父走到门口,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湿漉漉的,像是一根沤烂了的毛巾。雨早就没下了,但是祖父还是不放心地又回来拿了一把伞,他打着伞,缩着身子,仿佛一株牛屎菌。

对,是像一株牛屎菌。信武对这个比喻很满意,他说,祖父像一株长着两条腿的牛屎菌,很快就不见了……

但是他会去哪里呢?

信武说,他一定是去土镇了,去土镇听王聋子的《忠烈岳家传》去了。

祖父这一生的最大愿望,就是把王聋子的《忠烈岳家传》听完。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的,祖父对王聋子的《忠烈岳家传》感上了兴趣,断断续续地一直听着,从岳飞的爹死,到岳飞死……到岳飞的孙子死。

现在又说到了哪里?是岳飞的玄孙么?他又会怎么死呢?是战死的,还是被害死的呢?

王聋子原来其实不是聋子,耳朵好得很,他在上面说书,下面的人掏褡裢,他从那褡裢里的响声就能听出此人是准备给他铜板还是小钱。这么好的耳朵怎么会聋呢?

被山炮震的!

王聋子说书有个规矩,每天只说三回——

“书接上回,上回咱们说到岳飞的爹岳和正打山林里经过,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响动,这是什么响动呢?各位听书的大爷大娘、叔伯婶子、兄弟姐妹,咱们今天接着说!这响动是什么呢?不是枯树枝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不是兔子蹿窝,更不是蛇蝎爬行……”

日你妈,究竟是什么呢?快点说啊!有人在下面大声喊叫。

这喊叫的人是谁呢?谁这么大胆呢?连王聋子都敢骂,而且用语这么毒辣。王聋子是谁啊,王聋子是说书的!连土镇的镇长都不敢惹他,见了他的面都毕恭毕敬。得罪了王聋子,他要不说书了,大家也都甭想听了。没有书听了,大家还不跟掉了魂魄似的?这活着,还有多大的意义?大家无法想象得罪王聋子后的日子……

这喊叫的人可是个狠角色,叫过山风,是个土匪头子,手里几十号兄弟几十条枪,另外还有两尊山炮。

王聋子翻了过山风一眼,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岳和也非等闲之辈,他侧耳一听,就听出了这响动是人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彪形大汉,红衣红甲,身高八尺,眼锐如鹰,眉竖如剑,络腮胡,左手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右手提着一柄劈山斧……”

过山风听得完全入了迷。也不知过了几时,王聋子突然将醒堂木一拍,啪一声,然后拱手说道:

“各位听书的大爷大娘、叔伯婶子、兄弟姐妹,咱们今天先就说到这里,要知后事如何,明天请早!”

王聋子说完站起来要走,过山风叫住了他,要他接着往下说。王聋子却说,他有他的规矩,每天只说三回,要听下面的,还那句话,明天请早。过山风拿出一把银圆丢在桌子上。王聋子看了看那些银圆,吞了口唾液,说,规矩不能坏。过山风冷笑一声,抽出匣子枪,拍在桌子上。王聋子眼皮跳了跳,咬咬牙说,规矩坏不得啊!

过山风大怒,吆喝一声,一群拿刀持枪的伙计冲了进来,将王聋子抓起来。过山风说,什么规矩,老子就是规矩!说还是不说?王聋子龇牙咧嘴地说,规矩坏不得啊!过山风愤恨地下令道,拉出去一刀抹了。

大家慌张了,都为王聋子求情,说,大爷你就饶了他吧,你要抹了他,没书听了我们怎么办啊?

过山风想想,觉得也是,说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饶。吩咐人将王聋子绑在那里,把两尊山炮抬来,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耳朵边。两声炮响,一个聋子就这样诞生了。

几年后,过山风被打死了。人们却对他很是怀念,因为他震聋了王聋子的耳朵,却无意间给大家带来了耳福。

王聋子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以为别人听不见,于是说书的声音就大了许多,而且越来越大,到后来大家再不用掏钱进茶馆听书了,站在街头都可以听见:

“岳飞挺着长枪,冲入敌阵,犹入无人之境……”

傍晚的时候,信武回来了,说祖父没在土镇。信武同时还带回了个消息,说土镇的人早不听王聋子说书了,不过王聋子还说,不在茶馆里,在街头,一身褴褛,虽然腰弯了,头勾了,声音却还是很大的,但是没人听得懂他究竟说的什么,乌啦哇啦,乌啦哇啦……

信武说,他说的不像是人话。

3 红衣服的老妓女

祖父没在土镇,会去哪里呢?

多半是去五道河了,信礼说。大家都看着信礼,信礼挠挠头,嗫嚅着说,他……他不是去五道河了又是去了哪里呢?

什么时候?信武问。

多半……是那天。信礼说。

究竟是哪天嘛!信文有些性急,他很讨厌这样吞吞吐吐地说话。

就是大太阳那天。信礼说,那天中午,你们在屋里打扑克,我肚子不舒服,刚从茅房里出来,就看见祖父出了门。

你看见他出的门?信仁问。

是的。信礼说,我看见他穿得很整齐,边走还边用一把小梳子梳头发,人很精神,在阳光底下,那背影就像一棵挺拔的树。

像一棵挺拔的树?信武惊异地问。

是的。信礼说,我看见他穿过田埂,走进一片树林里……

他可能真是去五道河了。信文说着看着大家,大家都一起点头,全都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五道河之于祖父,似乎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因为那里住着一个穿红色衣服的老妓女。

祖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年轻得嘴唇上的胡子都是青色的。

那天夜晚,祖父的东家在爱城赢了他平生最大的一个牌局。东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穷光蛋,他豪气地吩咐,要请上一个戏班,连演三天大戏,还要摆上十八桌,宴请所有输钱给他的人。

这个夜晚,祖父拿着东家打赏给他的几块银圆兴奋得无法入眠,他辗转反侧的声响惊动了东家。东家爬起来踹了他一脚,说,睡不着就陪我去玩吧。

于是东家带着祖父来到大街上,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条饥饿的流浪狗东奔西跑一刻不停地到处寻找着食物。东家看看上街,又看看下街,问祖父,去哪里呢?祖父说,十三楼吧,都说十三楼好玩。于是东家就踹开了十三楼的大门。祖父将一口袋银圆丢在鸨儿面前,那一口袋银圆发出的声音赛过了十八门山炮的巨响,震得十三楼地动山摇。妓女们蜂拥下楼,亮出白花花的大腿和胳膊,在东家的身旁排成一个八字雁阵,东家就像一只挑剔的狐狸,捏捏这个,碰碰那个……最后东家不耐烦了,瞌睡了,他打着哈欠,心想今天晚上运气真臭,没一个中意的。正这时,一个红彤彤的人闯入了他的眼帘。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就像一团火焰!东家被燃烧得像一个摆子病患者一样,浑身战栗,言语不清……

当那团燃烧的火焰变得冰凉时,东家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花销完最后一块银圆了,抵押完最后一块田地了。东家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刚走出十三楼,来到大街,就立即招致一顿拳打脚踢。打他的人,是那些曾经输钱给他的人,他们一边狠狠地打,一边狠狠地骂,狗日的,你怎么宁愿去嫖婊子也不愿意跟我们赌钱呢?狗日的,你怎么把那么多钱都拿去嫖了婊子呢?

东家被打得很厉害,他被祖父用一辆牛车拉回秦村,不几日就死去了。

第二年的秋天,祖父背了半口袋新碾的稻米来到爱城,敲开十三楼的大门,要见那如同一团火焰似的姑娘。鸨儿叫人挡住他,说,来的都是客,不过有钱才好使唤。祖父说就看在东家过去使唤了那么多银圆的情分上,只求看看红衣姑娘。鸨儿薄情,说的话更薄情,她说,这妓院的营生讲的是收钱卖笑,你今日有三分钱,就买三分笑,今日没有钱,无论你过去多少情分也是白搭。走人吧!鸨儿挥挥手,祖父只得闭上眼睛等那些壮汉来轰自己。突然听得头顶飘过一句“慢着”,抬眼一看,那红衣的婊子扑在阁楼的窗户上,就像一朵探出墙头的玫瑰。

你看吧。红衣姑娘说。祖父痴痴地看了一阵,取下身上的口袋,轻轻放在地上,轻轻地说道,这是新碾的稻米,送来请姑娘尝尝鲜。

多年以后,祖父路过五道河的时候意外地遇着了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女人依然穿着一身红衣服,在祖父眼里,红艳艳的燃烧得还是和当初一样旺。中午祖父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将身上红如火焰的衣服一件件剥去,一个放牛的老汉手里拿着一根红薯,嘎嘎地怪笑。傍晚祖父背着半口袋新碾的稻米赶回到五道河时,她已经将那红如火焰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上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流淌着白沫。在她周围挤了很多人,都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在面前不停地扇动。那些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告诉祖父,她在地里掏了很多种子吃了。祖父哀叹一声,泪如雨下,他知道这女人活不成了,就算有十条命也活不成了,因为那些种子拌了乐果和六六粉……

祖父刚过去将那红衣女人抱在怀里,说了一句“我来晚了”之类的话,就被抓走了。——那半口袋新碾的稻米,是祖父偷来的。

后来呢?

信礼这时候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穿过田埂,站在了大家面前,疲倦地摇摇头。信礼太累了,从秦村到五道河,路很远,经过三道山梁,两个坝子,还有几条河流,而且路还不好走,沿途有很多住户,这些住户都有一个很讨厌的习惯,就是蓄养恶狗。

信礼终于缓过气来了,他说他见到那个红衣老妓女了,她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红色的衣服确实像燃烧的火焰,但是更像一丛盛开的臭牡丹花。

臭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