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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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丙部(7)

领导来到的时候,罗长年还躺在床上睡大觉。他揉着满是眼屎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领导,还不住打哈欠。

“这房子怎么这么破啊?”领导问。

“没……没钱翻盖……啊……哈。”罗长年又打了个哈欠,见旁边大家的表情有些难看,慌忙捂住嘴巴。

“都在外面干活,你怎么睡觉?”领导问。

“……啊……哈。”哈欠没捂住,罗长年又打了一个,吞吞吐吐地说,“我病了。”

“病了?什么病?”领导问。

“懒病!”旁边工作组的人愤恨地说。

“我看他不是懒病。”领导说,“是思想上的病,是认识上的病,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好逸恶劳的病,这病不轻啊,应该好好治治。”

工作组的人明白了领导的指示,马上分派随同的村上的干部,赶紧去布置会场,再叫几个人来,带上绳索。

“布置会场干什么?带绳索来干什么?”罗长年从大家的神色上,似乎明白了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吓住了,哈欠没有了,惊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很快来了几个人,背着枪,带着绳索。

领导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忙。

领导这时候正被破屋子里的一件东西迷住了,这个东西就是当年分浮财的时候,罗长年费了好大力气搬回来的座钟,现在上面满是灰尘和蜘蛛网。领导左看右看,还叫那几个背枪拿绳索的帮忙把它抬到外面,亲手打扫了上面的灰尘和蜘蛛网,拍拍手,叫过罗长年,问他愿不愿意把这钟送给自己。

“您喜欢,你就拿去吧。”罗长年点头哈腰地说,“反正坏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领导说,“不过我也不亏你,我会送给你个东西的。”

“东西我就不要了。”罗长年指指那些背枪的和拿绳索的,哆嗦着说,“您别叫他们捆我就行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改!”

“知道改就好!”领导跟大家说,“就不批斗他了,让他自己好好改正!”

“原来真的是要批斗自己?”罗长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万分感激地看看领导,又看看钟。其实真应该感谢的,还是钟,还是自己,如果当年分浮财的时候自己起得早拿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没有拿这座钟,自己今天就完了。

领导在那座钟上面捣鼓了两下,那里面吊着的东西摆动起来,发出“嗒嗒”的脆响。“狗日的,真是狗眼看人低!”罗长年在心里暗暗骂道。

那几个背枪的人用绳索捆绑好钟,找来杠子,抬着,晃晃悠悠地跟在领导身后,随着“嗒嗒”的钟摆声,步调一致地去了土镇。

5

土镇成立人民公社的第二年,那位领导就调走了。走之前,那位领导专门到秦村看望了罗长年,并且送了他一样东西,闹钟。

和那离开秦村去了土镇的巨大的座钟相比,这个闹钟只算得上是它的孙子,——只有碗口大。

罗长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心想你送点别的不好么?怎么送个钟来?

领导叫了罗长年过来,教他怎么使用这个闹钟:“这后面的这个把儿,是调时间的;这个把儿,是上条的,你要每天将它拎饱满了,这样走起时间来才有力气;这个把儿,是定闹钟的,你早上六点起床,就定五点半,多半个钟头你好穿衣裳,洗脸,时间一到,它就会自动敲响铃铛。”

领导专门来给罗长年送钟,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谁也没见过这么小的钟,都很稀罕。

“你们出工收工,没有时间怎么敲钟?”领导问秦村的干部。

“看太阳呗!”干部说。

“要是那天不出太阳呢?”领导问。

“不出太阳就估摸呗。”干部说。

“这样不好,容易估摸错。”领导说。

“就是容易估摸错。”干部讪笑说,“要是有这么一个钟就好了,就有时间了。”

“是啊,有个钟就好了。”领导看看罗长年,说,“这样吧,你们就叫他当敲钟的吧!”

就这样,罗长年当了秦村的敲钟人。

挂在村中央大槐树上的那口钟,是秦大老爷的爹铸造的,声音洪亮,轻轻一敲,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得见。

每天天刚蒙蒙亮,罗长年就提着钟出了门,一路小跑来到大槐树下,“当当”地敲响大钟。听到钟声,犹如战士听到冲锋的号角,大家陆陆续续出了门,来到大槐树下集合,听候干部对他们这一天的劳动安排。两个钟头后,罗长年再次敲响大钟,号召大家回家吃早饭。早饭吃了,钟声再次响起,大家就再出门,干到中午,等候钟声敲响,好回家做饭……

说来奇怪,自从当了敲钟人,罗长年整个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睡懒觉,有时候还和大家一起下地,不过干不了多久,因为他得去敲钟。关键是他不再小偷小摸,不再占小便宜,也不去招惹那些小媳妇老婆子,他正正经经的,走路说话都有了和干部一样的做派。

——比如说他走路吧。他原来走路的时候,两手老是袖着,腰板勾着,两眼东瞟一下西瞟一下。但是现在呢,现在他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背后,目不斜视,有人发现他走路的步子,竟然是正正方方、稳稳当当的八字步。

——再比如说话吧。他原来说话总是嘻嘻哈哈,满嘴二流子话。但是现在呢,现在说话不苟言笑,语速很慢,声音在出口的时候,似乎要先在喉咙里壮大一下,以便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洪亮、准确,而且他还会使用“啊”、“嗯”、“哈”、“哼”之类的语气词,说话的时候加上这些字眼,就成了典型的官腔。

其实往深里研究,让罗长年如此大变化的,并不是他敲钟人的身份,而是那个会自动敲响铃铛的闹钟。闹钟叫秦村的干部群众有了准确的出工收工时间,从此不再因为出门早了坐在田埂上等天亮,也不再因为估摸错了时间叫人饿得头晕眼花。有了罗长年当敲钟人的秦村,或者叫有了闹钟的秦村,大家的生活从此变得有了规律。

一年四季,罗长年的裤带上老是拴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根干净柔软的毛巾,这是他专门去土镇买的,另一样就是那碗口大的闹钟。一旦没事,罗长年就先从裤带上取下毛巾,再取下闹钟,仔细地擦拭着,容不得上面有一点尘埃。

闹钟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发出清脆的“嘀嗒”声,毛巾宛如飘扬的旗帜,挺直腰板,双手后背,好比那昂扬的英雄——罗长年最喜欢这个样子在村子里转悠。凡是路遇的人,没有谁不投向他敬仰而羡慕的眼神。在转悠的路程中,总是有干活的人想方设法跟他打招呼,套近乎,不叫他“罗长年”,而叫他“罗兆年大叔”或“罗兆年大爷”或“兆年叔”、“兆年伯”、“兆年爷”,也总是以问“现在几点钟了”开头,等闲扯一阵过后,再以问“现在又是几点钟了”结束。

这一天,有个在路边打猪草的小媳妇叫住了他。还没叫之前,罗长年就注意上了她。小媳妇很俊俏,从扎的红头绳来看,似乎才过门不久。“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呢?好面熟啊!”罗长年心想,“她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那个人是谁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现在几点了?”小媳妇看看罗长年腰板上那像面镜子似的闹钟,怯怯地问道。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罗长年终于想起那个人是谁了,“如果你娘叫秋棠,你就是我的女儿!”

“你说什么啊?”小媳妇脸绯红,背上背篓慌忙要走。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呢?她现在在哪里呢?”罗长年尾随在小媳妇身后,嘀嘀咕咕地说着他和秋棠的往事。

“我娘早死了!”小媳妇恼怒了,回头瞪着罗长年。

“你娘死啦?怎么死的?”罗长年激动地说,“当年她被卖出秦家的时候我见过她一面,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咳,后来我到处找,到处找啊……”

小媳妇气得直跺脚,说,“你胡说什么啊!你胡说什么啊!”

“我没胡说,你看你眼睛长得跟你娘一模一样,还有脸蛋,还有鼻子,但是嘴巴就像我了,下巴也像……”罗长年说着要上前去摸小媳妇的脸蛋,小媳妇一声尖叫,一掌将他打翻在地,丢了背篓就跑,边跑边喊“有坏人,有坏人……”

罗长年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闹钟摔坏了没有。摔坏了,不走了,也不响了。

“死啦?”罗长年慌了神。

6

罗长年先去了张端公那里。张端公是秦村公认的聪明人,会看阴地,会算命,懂五行八卦,关键是他有个罗盘,里面有刻度,也有指针。

张端公拿着闹钟看了看,摇摇头,建议罗长年最好拿到土镇去,说土镇人多,自然有高人懂得怎么修理。

罗长年找到干部,说闹钟坏了。

“坏就坏了吧,未必还有钱去买?”干部说。

“那怎么成?没有时间,不就乱套了么?”罗长年说。

“以前没有时间,不是也照样过来了么?”干部说。

“我去找人修修。”罗长年说。

“行。”干部看看罗长年,说,“就这样吧,我敲钟去了!”

罗长年连夜去了土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闹钟拴在裤腰上,而是装进一只口袋里,再用衣裳包裹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赶到土镇,已经深夜。深夜的土镇,寂静无声。罗长年蜷缩在街边,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罗长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拉粪水的,他去问的时候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过了许久,才等到第二个人,这个人连闹钟都没见过。等到中午,罗长年几乎将土镇的人问了个遍,也没打听到土镇谁会修闹钟。

“你最好去爱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跟罗长年说,“爱城戏园子旁边的百货公司里,有个修钟表的。”

得到指点,罗长年不敢含糊,匆忙往爱城赶。等赶到爱城的时候,又已经是深夜了。罗长年蜷缩在百货公司的街沿上,又累又饿,还冷。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盼到百货公司的门终于打开了。

百货公司的人告诉罗长年,修钟表的师傅患了阑尾炎,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罗长年去了医院,打听到了那钟表师傅的病房。

“有什么事么?”钟表师傅看着罗长年,罗长年双眼深陷,一脸病容。

“你是钟表师傅么?”罗长年问。

“啊。是。”钟表师傅点点头。

罗长年舒缓了口气,他打开衣裳,再打开口袋,从里面取出那个闹钟来。钟表师傅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没、没其他的意思……”罗长年饿得头晕眼花,见钟表师傅动怒了,吓得言语都不顺了。

“我的伤口正发炎呢,你给送个钟来!还没其他的意思?”钟表师傅愤恨地叫道,“快给我滚出去!”

罗长年站着不动。

“叫你滚出去!”钟表师傅吼道,吼了过后,捂着伤口哼哼唧唧直呻吟。

这时候来了医生,问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听罗长年诉说了缘由,钟表师傅的怒气也消了,他告诉罗长年,自己现在没办法修理,动不得。他建议罗长年把闹钟留下,过些日子等他身体康复,修好了再来取。罗长年不干。罗长年不干的原因是现在村里等着急用,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敢说出来,他担心钟表师傅会死。

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因为太饿,罗长年直冒冷汗。

见罗长年一头汗水,医生叫他别急,说爱城还有一个钟表师傅。

根据医生的指点,罗长年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个钟表师傅。钟表师傅也不说话,从罗长年手里接过闹钟就修理起来。他的手脚很麻利,只一会儿工夫,闹钟就发出了“嘀嗒”声,开始走动了,他又定了个闹铃,定完后看着,只眨巴眼工夫,闹铃就响起来,“丁零零”,声音似乎比以前更清脆,更响亮了。

罗长年感激的心情就别提了,他恨不得给钟表师傅跪下来磕上几个响头。

但是钟表师傅却并不把闹钟还给他,他放在一边,忙着修另外一个钟。罗长年犹豫片刻,伸手去拿。钟表师傅一把摁住他的手,目光熠熠地看着他。

“干什么?”罗长年说,“这是我的钟。”

“钱?”钟表师傅说。

“钱……”罗长年缩回了手,他这才记得还应该付修理费的。但是身上哪有钱呢?要是有钱,自己也不会饿得心虚气短头晕眼花浑身冒冷汗。

钟表师傅见罗长年缩回了手,又埋头修理起来。

“领导送的……秦村的……钟……没钱……修理……”饥饿中的罗长年突然感觉自己的舌头大了,脖子硬了,脑袋晕糊了,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把事情说明白。

还是钟表师傅帮了他的忙,他停下手里的活计,问,“没钱?”

罗长年摇摇头,猛然觉得错了,他使劲咬了一下舌头,疼痛让自己清醒了许多,慌忙点点头。

“想要赊在这里?以后来补?”钟表师傅问。

罗长年点点头。

钟表师傅摇摇头,说,“不行。”

闹钟就搁在那里,“嘀嗒嘀嗒”地走着,每一下都很有力气。钟表师傅看看那只闹钟上的时间,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他要下班了,要回家了。

罗长年两条腿晃晃悠悠,真的跪下了。这一下把钟表师傅吓得跳起老高,“你这是干什么呢,不就没钱么?用得着下跪么?”钟表师傅叫着嚷着,忙上前把罗长年往起拉扯……

7

小媳妇的丈夫听了小媳妇的哭诉后,四处找罗长年,他要狠狠揍这个家伙一顿。找遍了整个秦村他也没找到,他还以为罗长年躲起来了,村里的干部提醒他说,罗长年可能去土镇修理钟去了。

小媳妇的丈夫时刻注意着村头的公路,总是不见罗长年的身影。

这天早晨,小媳妇的丈夫刚走出家门,就看见罗长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出现在村头,怀里抱着个亮晃晃的东西,应该是那个闹钟。

从爱城到秦村,罗长年走了一个晚上。他又困又累又饿,好几次都差点瘫倒地上,但是都被他坚强地挺住了。想着准确而悦耳的钟声又将在秦村的上空响起,人们在听到钟声后,鱼儿一样一群一群地出门,回家;想着自己又将腰悬闹钟,随着“嘀嗒”声,迈着有节奏的步伐,在秦村骄傲自得地上上下下,接受大家敬仰而羡慕的目光……幸福和快乐就像潮水一样,在罗长年的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动。

“狗日的罗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