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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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丙部(6)

东西还真多,有小人书、弹弓子、弹珠,还有糖果……结巴双手都拿不过来了,忙叫春花和春雨来帮忙。

盛夏的早晨,清风徐徐。几只鸟儿欢快地鸣叫着,从结巴他们头上飞过。日头从山上的那丛柏树林里冒了出来,身旁禾苗上的露珠在阳光里闪耀着晶亮的光芒。河道里的薄雾随风散了。

结巴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好像在丈量着桥的长度。

是不是水不够?牙六说,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一个孩子从草丛里拎出一瓶水来。我早就准备好了,昨天晚上就给你晾好了,还放了糖精。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结巴喝完了那瓶水,拍拍肚子说,今、今天我要让你们开开眼界,我、我要站在这头,尿、尿到桥那头的那棵小树上去。

孩子们分散两边,结巴站在中间,慢条斯理地把裤子褪到脚踝上,肚子努力向前拱着,仰着脑袋,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扶着那只“小鸟”——

大家屏住气息,静静地期待着。

金色的阳光下,一根细细的水柱像是蕴涵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喷薄而出,高高地挂在天空,然后呈一道漂亮的弧线,闪烁着绚丽的光彩,飘落在桥的对面。

大家看得痴痴的。

结巴憋红了脸,他悠悠地使着劲,他要尿出一个极致来。

那道闪耀着夺目光亮的水柱越来越高,飘落得越来越远,早已不是桥头那棵小树的距离,宛如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儿,远远地洒落在小树那头的麦田里。

结巴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这快感让他全身酥麻,仿佛春雨过后的麦苗,涌动着生长的欲望。结巴感到自己迅速膨胀起来,金黄的阳光下,自己巨大无比,高不可攀。

结巴梦呓似的,快乐地呻吟起来。

当刘一刀趴在结巴胯下,正张着嘴巴准备接住那尿的时候,结巴猛然睁开眼睛,一声尖叫,那道晶莹的水柱一下子断了。

春花和牙六他们尖叫着,被恐惧追赶着,四处逃窜,顿时无影无踪。

你尿啊,你尿我嘴里。刘一刀拽住结巴,呵呵笑着,把嘴巴凑在结巴的胯下。

结巴哇哇地大哭起来。

你尿啊,尿啊,我要真整得了女人了,我就送你一头肥猪。刘一刀涎着脸,一张大嘴在结巴胯下晃荡着。你要不尿给我喝,你就别想走。

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后,我正站在公厕的便槽上准备方便,急匆匆进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解开裤子,使劲向前腆着肚皮,腿弯曲着,努力将自己的臀部向前送着。尽管如此,那尿却软弱无力地滴落在他的跟前,湿了裤腿,也湿了鞋子。

妈、妈的。他骂了一句,声音像那尿,软弱无力地跌落在地上,马上就悄无声息了。

结巴,我喊道。

哦,是你啊,牙六。结巴耸耸身子,抖了抖,然后向我伸出手要和我握,我看见结巴的手背上有两滴尿液,晶亮。

死于钟

1

在秦村,有许多关于钟表的笑话,其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则,和我幺外婆有关。

那时候我幺外婆还是一个小媳妇。我幺外爷因为惹下一桩大祸,丢下我幺外婆偷偷离开秦村去“跑滩”了。“跑滩”多年以后回来,我幺外爷说自己现在是伐木厂的工人。谁也不能不相信,他衣着鲜亮,最为关键的是,他手上还戴着一块亮花花的手表。当时我幺外婆对他满怀怨恨,根本就不想理他。我幺外爷说了几箩筐甜言蜜语,最后拿出一件东西来,说是送给我幺外婆的,我幺外婆再也把持不住了。那是一块手表。

衣锦还乡的我的幺外爷,大办了酒席,请的都是土镇的领导,秦村的干部,还有一些远近有名的头面人物。所谓夫荣妻贵,我幺外婆在秦村当即就身价倍增,她被任命为秦村的妇女干部。村里有人不服,土镇的领导说我幺外婆会跳,能唱。那不服的人说,秦村谁个小媳妇老婆子不能唱,不会跳?土镇的领导冒火了,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说,他男人送我这个,你要是也送一个给我,我给你婆娘也任命一个妇女干部!那是一块怀表。

我幺外婆一步登天当了妇女干部,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幺外婆经常借着检查工作之名,在秦村东奔西走,哪里人多,她就往哪里去。她的头总是昂扬的,脚步总是轻快如飞的,她的衣袖也总是捋得高高的,手腕上的那块手表银光闪烁,随着她的走动,刺人眼目似的“显摆显摆的”。

有人叫住我幺外婆,毕恭毕敬地请问,“现在几点啦?”我幺外婆把胳膊伸到人家跟前,说,“你看嘛,你看几点了嘛!”

——我幺外爷送给了我幺外婆手表,却没教她怎么认!

此后总有人强忍住一脸坏意,装着恭敬的样子叫住我幺外婆,请问她“时间”,我幺外婆老是要伸出胳膊,叫人家自己看。等她走过了,后面的人哄堂大笑。

慢慢地我幺外婆知道这是人家在取笑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大工夫,她终于学会了认表。但是认得很慢,瞅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告诉人家,现在几点几刻几分……

就在前些年,我幺外婆已经垂老不堪,她的手腕上还戴着块表,依旧有人取笑她——怪腔怪调地问她“现在几点”。我幺外婆一如往常地抬起手腕,细瞅半天,然后跟人家说。此刻问的那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2

民国三十八年冬月初三,冬至,秦村最大的东家秦少山大老爷六十大寿。

这一天早晨,秦大老爷吃了荷包蛋,喝了银耳羹,坐在椅子里,两个长年抬着,身后跟着戴眼镜的管家和捧水烟袋的丫头,从村头走到村尾。这是秦村才有的规矩,每个当家男人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地边看看。别人看地只要一会儿工夫,但是秦少山大老爷却需要整整一个早晨,因为秦村有一多半土地都是他的。他要去看看庄稼长势,去看看头天长年们干活的业绩,再盘算盘算用什么样的办法,出多少价钱,将那些土地在年底之前,划归自己名下……

刚到大门口,秦大老爷就看见了几个背枪的人,他以为是儿子回来了。秦大老爷家业兴旺,但是子嗣很薄,娶了好多房太太,却只养出了一个儿子。秦大少爷原本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秦村人背地里都叫他烂人。前几年,秦大少爷偷了一箩筐银圆出去,买了一队被打散了的土匪,打进土镇,霸占了土镇公所,成立了土镇乡勇队。随后,秦大少爷带着他的乡勇队,开赴秦村,毙了看门的家丁,将他爹的钱仓洗劫一空。秦大老爷气得口吐鲜血,大病一场。秦大少爷拿着那些银圆,没去赌,没去嫖,他全用来招兵买马,购置枪炮,然后将爱城的团防司令赶跑,自封司令。去年,上面下了命令,正式委任秦大少爷为“爱城剿共总司令”。

儿子做了大官,有出息了,秦大老爷虽然觉得欣慰,但还是觉得心头老大不舒服的。直到去年年底,秦大少爷赶着几辆马车,带着一队人马威风八面地回到老家。——当时可把秦大老爷吓得不浅,他以为儿子又是来抢他的钱仓,于是提了一支短枪挡在门口,把枪口抵在自己脑门上,扬言要死在儿子面前。秦大少爷也不说话,掀开马车上的盖布,秦大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亮,——马车上全是一箩筐一箩筐的银圆。

秦大老爷花了整整三天,才数清楚究竟有多少银圆,也才明白自己的这个“败家子儿”现在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秦大少爷没有回来,来了个副官。副官告诉秦大老爷,说总司令现在事务相当紧急,繁重,国事当先嘛,没办法亲自回来为他做寿,但是派他送回来个贵重的礼物。

那个礼物摆在堂屋正中,高高大大,被一块红绸盖得严严实实。

副官招招手,来了几个背枪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那红绸扯下来,是一座钟。钟突然发出响亮的“当当”声,将秦大老爷吓了一跳。

“这可是前清皇帝使用的东西,总司令花了五千块银圆买的!”副官上前拍拍钟。

“给我送钟?”秦大老爷喃喃地说。

“除了送的这个钟,总司令还有东西。”副官招招手,几个背枪的人取下身上的枪,从外面像抱劈柴一样,抱过来一大捆一大捆的枪支,“总司令说了,请您老人家把秦村和秦村四邻的人组织起来,组织成一支队伍,到时候他会派人回来训练的。”

“我要队伍干什么?”秦大老爷瞥了一眼副官,不悦地说,“你把这些东西给他弄回去,我不要,我不打人……”

副官把枪支带回去了,那座巨大的钟留下了。

响亮的钟声不时在秦大老爷的大宅院里响起,每一声都像一记拳头,敲在秦大老爷的心窝里,敲得他隐隐疼痛,敲得他心慌意乱。

“给我送钟……”秦大老爷喃喃念着,不几日就病倒了。死的那日,枪炮声由远渐近。秦大老爷问大少爷为什么还没回来,这外面的枪炮声是怎么回事,没有谁告诉他,他的身边除了一个哑巴奴仆,再没其他人,都逃命去了。

“送终……都完了。”秦大老爷叹息一声,咽了气。

枪炮声是追击秦大少爷的。他还没跑到秦村村口,就被打死了。

3

分浮财那天,罗长年起来晚了。

罗长年大名罗兆年,虽然年过四十,却是秦村有名的“二流子”,他给秦大老爷家扛过活,给五道河村的赵大善人帮过工,还为人放过牛,看过山林,但是时间都不长,结局也都一样,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打出来。因为他懒,懒不说,还偷,偷不说,还老是招惹那些小媳妇老婆子……

其实罗长年本来是应该有很好的生活的,他曾经是秦村为数不多的自耕农之一。他爹死的时候,留给了他一罐子银圆,还有几亩肥沃的祖地。那时候有很多人家都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但是罗长年偏偏喜欢上了秦大老爷家的丫头秋棠。秋棠似乎也对罗长年有意思,老是给他好看的眼神。有一年冬天,罗长年翻过秦大老爷家的院墙去会秋棠,会了,得了便宜。得了便宜就该好好离开呗,临走的时候这家伙偏偏钻进了秦大老爷家的钱仓,还说自己是走错路了。

“走错路了?”秦大老爷从他的裤裆里拽出个口袋,一抖,“当当当”落出许多银圆来,“这叫走错路了?”

罗长年没有话说。

秦大老爷叫人将罗长年剥得精光,捆粽子似的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叫秋棠站在他旁边,“侍候”他,给他“喂水喝”。起初秋棠不愿意,秦大老爷说不愿意没关系,立马给你卖窑子里去。秋棠吓得赶紧依从了。

秋棠拿着把木瓢,左边是满满两桶刚从井里打起来的水,右边是捆绑在石狮子上的罗长年。秋棠说,“喝水吧。”罗长年冻得浑身直哆嗦,直摇头。秦大老爷说“他不喝你就给他从头上浇下去!”秋棠只得照做,把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去,罗长年被火烫了似的嗷嗷直叫唤。等到秋棠再次把瓢递到他嘴边时,他不敢再摇头了。

罗长年喝了一肚皮水,实在喝不下去了。喝不下去就得挨浇,从头到脚,罗长年的身上起满了冰渣子,一张嘴,就有水往外冒。

奄奄一息的罗长年翻着白眼问秦大老爷,怎么才肯饶了他。

——就这样,罗长年祖传下来的几亩肥沃的土地,划归了秦大老爷,他由一个殷实的自耕农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尽管后来罗长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上了秦大老爷的当,但谁也不肯相信他,翻院墙和人家的丫头偷情这是事实,钻进人家钱仓里把银圆塞自己裤裆里,那也是事实。罗长年被大家公认为“不是好东西”,是“瘟神”,是“二流子”……

“不是好东西就不是好东西!”罗长年索性破罐子破摔,偷鸡摸狗,抓吃骗拿赊什么事坏就专挑什么事干。起初还有人请他帮忙干点事,混个肚皮饱,后来随着他坏事越做越多,“二流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再没人愿意给他一碗馊稀饭吃,眼见日子再也没办法混下去,解放了。

头天晚上偷了人家一只鸡,等到弄到嘴里,天都蒙蒙亮了。等到罗长年跑到秦大老爷家的深宅大院,什么东西都分完了。

“秦村谁还有我穷?谁还有我贫?……怎么不给我留点啊?”罗长年找到工作组的人,大吼大叫。

“你也应该早点起来嘛!”工作组的人看着罗长年两泡眼屎,说,“你自己瞧瞧去,看着什么中意,就拿去!”

罗长年东瞅瞅西瞅瞅,屋子里空空荡荡,连泡菜坛子都被分光了,他哭丧着脸,正准备空手而归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咳,罗长年,这不是还有个东西么?”

是座钟。那人抱着一只装油的钵钵,踢踢那巨大的座钟,嬉笑说,“你把这东西搬回去,今后就不会起晚了!”

这时那座钟发出“当当”的响声。

罗长年把那巨大的座钟搬回去的当晚,钟就停了,不再“嗒嗒”的响,里面吊着的东西也不再摆动。

“死了?”罗长年看着钟,愤恨地骂道,“刚才都还是活的,怎么搬回来就死了呢?未必这钟也会狗眼看人低?”

4

搞合作社的时候,罗长年是秦村最积极的人。其实都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盘,瞧瞧他的那些田地就知道了,里面郁郁葱葱,生长得很是旺盛,——但都是野草,不是庄稼。人家干活他睡觉,又懒又贪又爱占小便宜,原来搞互助组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伙,但是现在搞合作社,却由不得大家了。

罗长年的积极得到了来土镇的工作组干部的表扬,表扬要求大家都要向他学习。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受到人家肯定,罗长年高兴得热泪滚滚,但是他很快就得到了批评。有人向工作组反映了罗长年的“问题”,说“如果不把罗长年赶出合作社的话,我们就不参加”。一个人这样说也就罢了,偏偏很多人向工作组反映,工作组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决定应该召开一个大会,将罗长年好好批斗批斗,一来希望起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二来也算是向群众表明个态度。

情况汇报到土镇,土镇的领导认为必须先把事情搞清楚,要摸清楚罗长年究竟是不是“二流子”。

这个领导决定亲自下去调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