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智跟随陈诚从涪陵出发,沿成渝一线各县城,检察整顿军供合作站。开一辆又破又旧的吉普车,刚到史家,酒精烧光了。陈诚心急如火,直骂司机。军政部酒精厂虽近,可要去军政部办手续才能提货,哪里搞得赢?司机低着头说,本来备用桶还有酒精,不晓得另一个司机出勤时用光了。守智连忙报告陈诚,这里离自己老家很近,家中有酒厂。他带着司机和一个卫兵,提几个大油桶,到码头搭下游顺水船,赶回龙门镇谢家湾取酒精。
五六年没回过家了。六指老奶奶和谢二爷美姑见守智一身戎装,英武壮实。风尘仆仆,神采奕奕,早已是久经沙场,英勇杀敌的干练军人了,心中欢喜。弟兄姊妹也围了上来,撒欢取闹。不到一个时辰,徐三娃和古三几个老幺,已把几个油桶酒精灌满,扛起送到了谢家船上。守智担心陈长官等急,不敢片刻耽搁,洒泪告别奶奶父母兄嫂弟妹,一家人把他送到后坝河边。守信命徐三娃和古三撑船,送守智他们到史家。
逆水行舟,风高浪急。徐三娃站在船头上摇橹掌舵,古三和两个大兵划船,小船满载酒精,往上游驶去。船到史家码头,几个人合力将油桶搬到车上。陈诚奖赏两个老幺,一人五十元法币。司机加足了酒精,吉普车“轰隆”一声,摇摇晃晃上了路,守智回头看看,两个老么还站在路边向他拱手道别。
徐三娃和古三下码头上了船,空载顺水下游,就轻松多了。扁舟如叶,在河中漂漂而下。徐三娃独立船头,轻松地划着船。摸摸怀中五十法币。盘算着赶下场给小红买一件毛衣,给儿子买一件夹袄,剩钱给自己买一把叶子烟。
古三眼中闪着凶光。他坐在船边,把一支篙竿挪到脚下,捏了捏竿头子上铁三角,暗自打着主意。船近四和场,速度慢了下来。河面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芭茅草。小船顺着河道,在芭茅林中东弯西拐穿行。徐三娃不敢马虎。小船一不小心钻进芭茅林,半天都会转不出来。
他正聚精会神瞅着前方,忽听身后古三咬牙切齿叫了一声:“徐三哥!”
他刚一回头,古三已甩起篙竿铁三角,狠狠砸到他头上,顿时头破血流,昏倒在船头上。古三怕他没死,甩起铁三角雨点般往他头上砸去。一袋烟工夫,徐三娃脑壳已被砸得如血饼一样稀烂,全没了气息。古三跳过去,从他怀中摸出五十法币,揣进自己怀里。将船划进芭茅林深处,“扑通”一声,把徐三娃推进水中。又用船上木桶,舀水把船上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才慢慢悠悠划出芭茅林,顺水回到谢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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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三装出慌里慌张的模样,跑去向守信报告说:“我们把酒精送到史家扛上了汽车。那个长官赏了我们两个一人五十法币。徐三哥要到场上去买东西,叫我在船上等他。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我等着急了,上岸跑到场上去找不到人。我四处打听,只听说场上有军队抓壮丁,怕是遭抓起走了。我只好一个人回来。二少爷,你看咋个办?”
守信听了,半信半疑。第二天,派人拿自己名帖到史家镇,找当地袍哥回话回帖,传回来的话和帖子与古三的说法大不一样。场上袍哥管事回帖说,史家场上天天过兵,从未在场上乱抓壮丁。就是在场上临时拉的民夫,几个时辰就回来了,断不会隔夜不归。船帮的人回帖说,昨天确实有条小船载着油桶在码头靠岸,两个兵两个民夫把油桶扛上了岸。后来两个民夫回来上了空船,划走了。追问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回来上的船,船是不是在码头等了很久。众船家异口同声地说,是两个人一路回来上了船,就朝下游划走了,根本没等人。
守信一听,大起疑心。早就风闻徐三娃和古三婆娘有染,生了一个娃儿长得酷似徐三。古三为人凶残狠毒,十有八九徐三遭了毒手。徐三娃是一条汉子,为谢家也没少流血汗,让他尸沉江河,冤魂不散,是谢家一笔孽债呵。可古幺师为谢家勤勤恳恳当了几十年糖坊管事,众人赞赏。只有这一个独子,一炷香火。若将此事揭破,古三铁定被枪毙敲沙罐,谢家就对不起老人了。
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湘纹见守信眉头紧皱,闷闷不乐,轻声询问。守信无奈,谈了忧虑。湘纹女人心细,早觉察到方芳与古三含糊不清。兹事体大,拿无实据,不轻易启口。听了守信说的公案,她惕然言道:“古三此人豺狼一条,留在谢家,必生祸殃。徐三一案,你带着古幺师,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古三下的毒手,谢家不报官,也不家法处治,就交给古幺师自个处。明说我们是仁厚之家,容不得豺狼歹人。撵走古三,重殓徐三,把他儿子留谢家抚养成人,令徐家香火后继有人。这样,我们对得起古幺师,对徐三也问心无愧了,你看,怎样?”
守信听了,侧目一看湘纹,亲她一口,笑道:
“夫人高见。为夫无不从命。”
隔天,守信唤来古幺师,找了一间僻静小屋,审讯古三。这家伙先还诡辩,守信将史家袍哥场上管事和船帮写的帖子一五一十地念了,何时船到史家码头,几个人扛油桶上岸,两个人几时回船,几时开船离开码头,帖子上写得清楚仔细。原来船只过往停泊,码头上要誊录在册的。
古三低头哑了。守信一拍桌子,厉声切齿道:
“今天你如实招供,这里只有我和你老子,还可以放你一马。不如实招供,送你到官府,就只有挨子弹敲沙罐,谁也救不了你!”
古三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哭泣着说,徐三趁小红帮他守鱼棚,深夜潜入棚内,强奸了小红。后来又小恩小惠,与小红勾搭成奸,生下个儿子。自己愤恨难忍,在回河船上与他发生争吵,失手将他推下河淹死。谎话说得连他老子都不相信。古幺师问他:
“徐三娃是坝上出了名的水鸭子,你推他下河就淹死了?鬼都不信!你推他十次下河,也淹他不死!”
守信冷冷一笑问道:
“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了?”
古三惨白了脸,只好低声承认道:
“是我趁他不注意,用篙竿铁脚脚把他打昏了,推下水淹死的。”
守信和古幺师相对看了一眼,古幺师惨白了脸,低下头去,双手抖抖地点燃了烟杆上的烟锅,埋头笼在烟雾里。沉默良久,守信道:
“你说徐三娃夺妻在先,先冒犯了你,他有错。就算是这样,送官判刑,他也不至死罪。你下毒手要了人家的命,人命关天呵!现在人死了,死无对证。估奸和奸,凭你嘴巴说吗?就是你婆娘出来做证,官府也不会认!一个杀人犯,谢家讲忠信礼义,岂能容你!看在你老子帮谢家几十年的情分上,我不家法处置你,也不报官拿你,交给你老子自行处置吧!”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下午,守信带了古幺师和古三,划船去了四和场附近。在古三指认的芭茅林深处,找到了徐三娃浮尸。捞起一看,头被打得稀烂,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古幺师浑身乱抖,老泪纵横。跪在船板上连磕了几个响头,沙哑地念道:
“徐三哥,你和古三是磕头兄弟,为一个女人,遭此横祸,是我古家造的孽。我给你做三天三夜道场,超度你来生大富大贵。不肖子古三,我定会家法严惩。望你念他一时糊涂,在阎王爷那里网开一面,留他下半辈子为你烧钱叩头。”
船到四和场,守信上岸买了一副上好棺木和寿衣香蜡纸钱,送到船上将徐三收殓了。开船运到小河口,买一块好地安葬了。古幺师请来道士做道场,令古三坟前搭棚,守丧七七四十九天,不准再回谢家湾,自己出外谋生。
小红不见了男人,问公爹,他黑着脸道:
“你自己作的孽,还装莽子不晓得嗦!”
小红莫名其妙,打听到男人在小河口守坟,慌忙跑去找到古三,才晓得坟里埋的是她心爱的男人徐三娃。悲痛欲绝,扑上去拼命,古三正满肚子气,抓住小红一顿暴打,打得她皮青脸肿,遍体鳞伤。小红从此心中,恨死这个坏蛋。
古三搭棚,日夜守在徐三墓前。一天深夜,忽见徐三满脸鲜血向他走来。吓得他心胆俱裂,磕头如捣蒜赔罪求饶。徐三蹲下用手一抹脸,鲜血没了恢复了平时的笑脸。他拍拍古三左肩,和气地说道:
“三兄弟,小红是我女人,她早就同我相好上过床。她嫁给你后又同我上床,是对你的报应,哪个叫你去睡大哥的女人?邓大哥在前方拼命杀敌人,你在后方搞他的女人,阎王都打抱不平!你要还算个人,赶快交出那两个日本特务,我徐三死了也甘心!”
古三浑身发抖地说道:
“这两个特务走了就不见踪影,我到哪里去找嘛?”
徐三把脸一板,满头伤口裂开,鲜血长流。他狰狞地说道:
“你不去找,哪里能找到?你不要在我面前守,天天往城里走。四十天你找不到人,要你娃的狗命,老子不留情!”
说完,一阵阴风刺骨,人不见了。古三一惊醒来,浑身冷汗,左肩剧痛难忍。坟前阴气重,似梦不是梦。古三烧香磕头大哭道:
“三哥走不远,兄弟罪如山。明天起我去找特务,一定了你心愿!”
心中有佛处处见佛,心中有鬼处处见鬼。他终于信了因果,仔细想来,他害死徐三哥,就是怕他揭出自己曾救过这两个特务。是他俩让自己成了杀人凶手,三哥不计较我,要找日本特务报仇。烈鬼尚不忘国恨,活人岂敢辞艰辛。他咬紧牙关,就算赔给三哥这条命,也要把两个日本特务挖出来。第二天,古三浑身褴褛扮成乞丐,进到县城四处去寻找那两个特务。接连二十多天,每天早晚在全城踽踽独行。每一个大街小巷老屋民居都在他苍茫视线里,无可奈何地走在嘈杂俗艳的市声里,像一个丢魂落魄的人一样。白天乞讨着穿过了内江县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夜晚蜷缩在码头渡口汽车站米市糖市货仓堆栈,没有见到这两个家伙的人影。他性情凶残人蛮横,脑筋却不笨。他想那夜特务要烧的货仓堆栈是抗战物资。什么东西最要紧呢?粮食?不是。他俩还从川外运大米进来呢。酒精!这是川内最紧缺的东西。古三晓得椑木镇有两个大酒精厂,打主意去蹲守看动静。
古三能想到的事情,李觉早就想到了。他吩咐两个厂外松内紧,密切注视在厂周围附近活动滞留的人。接连几天,他得到弟弟李亭的报告,川南酒精厂附近这几天来了一个乞丐,坐在街边乞讨,东张西望,十分可疑。将拍摄到他的远景近像照片摆开一看,李觉大吃一惊:这是谢家糖坊古幺师的儿子古三呀!
古三的情况很快摸清,难道这家伙被敌特收买了?李觉派人盯上他。
这天,监视古三的人发现,他突然起身,丢下打狗棍和讨饭碗,直往镇上跑去。李觉得到报告,即刻感到情况有异,立即带人开了一辆吉普车,悄悄跟踪了上去。很快,李觉敏锐地察觉,古三也在跟踪两个人。那两人往前疾步行走,显然已晓得后面有人跟着,走到镇上大街,闪身进了一条巷道,古三也快步追了进去。李觉叫停汽车,率人飞步窜进巷道,见两人正挥动手中匕首,追杀左肩负伤逃跑的古三。他抢步上前,大喝一声:
“不准动!再动就开枪!”
古三跑过来,认出是李觉,晓得他是官方人,大声叫道:
“快,快抓住他两个!他,他们是日本特务!”
说完,扑地昏倒,左肩伤口汩汩流了一地鲜血。
两个日本特务不举手也不丢刀,木然站在一起。李觉举枪“啪啪”,两枪将两人手中匕首击落在地,众人一拥而上,将两人铐了。
被捕的正是田中滕本和凌其九。他们来做最后一次勘查,准备袭击爆炸两大酒精厂,不想被古三鬼使神差地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