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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兄弟反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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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坊老幺徐三娃,自邓开武从军后,很受二爷重用。除了甘蔗榨季和农忙,谢二爷派他带着武装老幺们,到龙门镇码头上跟着守信去搞营运,防匪盗。现在龙门码头归守信总舵统管,待倥子们很仁义,从不克扣下力人的钱。龙门镇码头已是一色清水袍哥。县城河坝街被日寇飞机一炸再炸,损失惨重。各公会就将交易和堆栈转移到龙门镇。这里是沱江必出水口,山高林茂水深,地形复杂,易于隐蔽,利于货船航运。更有利的是沱江边老鹰山和松毛山峰顶高耸入云,曾吉朋买了四挺高射机枪,分布在两山峰顶筑棚守卫,日寇飞机吃过一次亏,不敢轻易来此。码头边货仓里储存有十万加仑酒精,“河边糖”从简阳、资阳、资中一带运来堆栈待售。运销糖和商品分本帮和外帮。本帮就是本地坐商,外帮下河从富顺、泸州起沿长江而下有江津、重庆、万县各帮。每个县市有运销商的庄客驻内江,叫作“贩庄”,有本庄有代号。战时内江“贩庄”三百余户,外帮最多,需要资金汇兑调拨,需要行庄配合。运销业兴发,内江各家银行各有堆栈十余个,各行帮堆栈和私人堆栈十几个,长存黄谷二十余万石,菜油、花油三十万斤,桶装红糖数千桶,其他白糖、桔糖、布匹、棉纱、菜枯、煤油、煤炭等也长存堆栈于此。这晚,徐三娃带人在货仓堆栈巡查。远远见五条船从上流逶迤而来,停在岸边。从船上下来二三十个人,扛着货桶向堆栈走来。他大吼一声:“站住,老子要验证,再走开枪了!”

扛货领头人站住了,徐三带三十个兄弟持枪高举火把,跑步上前。来人放下货桶,摸出证件双手递上,很恭敬地说道:“青龙背上倥子哥,大红灯照验硬火。今夜进得贵码头,明日弟兄把酒喝。”

明亮火光下,徐三接过一看,是糖业公会准入库证。填的竟是谢家糖坊的一千五百斤红糖,心中好笑,谢家糖坊送糖,老子会不晓得?

他很机警,揖礼客气说道:“众位弟兄,在下在此总总有礼了。货仓堆栈严禁烟火,火石火柴全部甩脱。若有隐藏不交者,一经查出砍手砍脚!”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来人只好令众人放下木桶,摸出身上的火石火柴扔到地上,接受检查。徐三假意过去检查,佯装无意蹬翻一个木桶,在陡斜的岸边翻滚,碰在河边石头上,磕开桶盖,撒出一堆黑色粉末。徐三娃顺手举起手枪“啪”的一枪射去,那桶“轰”的一声爆炸,冒起一股浓烟,是炸药!他反手一枪将领头人撂倒,猛喝一声:“通通蹲下,两手抱头。如敢乱动,格杀勿论!”

送货的人立刻抱头蹲下,他又回头喊道:“弟兄们,是炸药,赶快卧倒!”

众武装老幺撒腿往后飞跑。停在岸边的船上,突然密集地射来一阵弹雨,将岸上一桶炸药引爆。顿时,三十桶炸药连续爆炸,火光闪闪,浓烟滚滚。蹲在桶边的送货人,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徐三一听枪声,倒地飞身翻滚一边,连连举枪还击。老鹰山和松毛山峰顶高射机枪,对准河岸船队“突突突”猛烈开火。江心沙洲芭茅林中暗堡,也射出长长火舌,船队见势不妙,欲顺江往下游逃跑,却怎么也开不动,被横在江心沙洲和岸边之间的七八根铁索死死拦住了。龙门镇上空,响彻震耳欲聋枪声。

谢二爷听见外面震天撼地枪声爆炸声,和守信带着家中武装老幺,飞奔到龙门码头。一看局势,晓得是田中滕本烧毁大后方储备物资来了。可笑这日本鬼子不晓得龙门镇龙门阵的厉害,曾家大院武装团丁乘大弧湾的船已开出来堵住了后路,机枪步枪子弹如飞。四方弹火横曳,瓮中捉鳖已成定局,为王精诚和曾吉江报仇的时刻到了!谢二爷立在百年大黄桷树背后,欢喜地哼川戏:

小日本你娃子不要逞凶,

今晚关你狗日的进笼笼。

四面烈火架起势子烧哟,

烧死你龟儿几条蜈蚣虫!

果然,枪声渐渐弱了。敌人船队在四面埋伏夹击下,已丧失了招架之功,还手之力。没有挑白旗,也没了声息。徐三提起一挺机枪一边猛扫一边飞跑下岸跳上第一条大船,见里面六个特务已全部被击毙。众武装老幺蜂拥上了五条大船,船中人全被打死,没抓到一个活口,却缴茯了十挺机枪三十支三八大盖和无数弹药。将尸体脱开衣服检查,都是日本兵,只有岸上三十个雇来送货的是中国人。谢二爷和曾吉朋、守信手持火把仔细查看了,尸体中没有田中滕本和凌其九。

这两个家伙怎么漏网了呢?

这回日本人是下够了血本,要彻底斩断内江的抗战物资供应线。田中滕本派凌其九带人侦察到,物资集中转移到了龙门镇临岸山崖洞窟堆栈,山上有高射机枪,山下有精兵布防,空军飞机轰炸有危险而且毫无作用。唯独没侦察到的是水下还有机关。田中武夫遵父亲之令,安排了五条运大米的正载船入川,每条船上有六个船工民夫装束的日本兵,暗藏了四百公斤炸药,两挺机枪和六支三八大盖及弹药。重金贿赂三斗坪哨卡,顺利地潜入了四川腹地。

田中滕本和凌其九深夜在一泗滩接到船,将三十个人安顿下来,藏匿妥当枪支弹药和炸药。第二天雇了三十个船夫民工,将大米运到河坝街市场上去贩卖。正同米行老板讲好价钱,一个身体粗壮的老幺走了进来,向老板一揖礼,双手递上一纸便函说道:“老板,我是龙门镇谢家湾的古三。这是我们二少爷谢守信的函文,请你发两千斤一等大米到米市坝码头。”

老板先是皱眉板脸看着他,正要挥手叫他出去。手举在空中,一听谢守信三个字,立刻满脸堆笑。站起身来,顺手接过信函,笑着说:“莫事,莫事。这里正好有两个老板从川外运来十万斤上等大米,你随他俩去船上抬两千斤就行了。回去请代我向谢二爷谢二少问好,改天登门拜望。”

田中滕本见米老板一听谢守信名字立刻判若两人,心中奇怪。凌其九告诉他此人是内江袍哥总舵爷,仁义大哥,名威广布。田中心想若能接纳这个人物,在内江岂有办不成的事。古三带人上船背米,招呼他过来递给一包大重九香烟,笑眯眯地询问谢家湾谢舵爷的事。古三本是个壳子客,吹牛不要本钱。一听问到谢守信,便胡吹自己如何受他信用,是他手下得力倥子。田中滕本当然不会全信,借势请他帮个忙,开一张入仓堆栈的红糖准入库证,给了他二十元法币。古三大喜,找到河坝街糖市存库处,称谢家糖坊有一千五百斤红糖要入库,给了办证人一支香烟,欢喜眯眯地拿回来给了田中。日本人本国无论政府企业岗位制度权责分明,万没想到谢家糖坊的人会去守护公众糖库,犯了大错。

他和凌其九商量,在市场买了三十个红糖桶。回到一泗滩,每桶装了五十斤炸药,其中一桶安装了三十分钟定时起爆装置。又叫凌其九找了一个浑水袍哥,给了十块银洋,叫他领着雇来的民夫送货入库。他和凌其九坐乘笫一只船,只待货仓堆栈爆炸飞上天,二人领船队顺水溜之乎也。哪晓得入库证露了馅,四面受困挨打之际,凌其九拉他跳下水,穿过铁索,往下游逃命。

古三得了二十元法币,夜里跑到龙门镇后街赌场去玩钱。运气好得屁爆,下注把把都赢钱。一直赌到深夜还不住手,面前堆满了筹码。正在此时,突然枪声骤起,比过年的爆竹声还响亮,还密集。众人正在惊惶之际,又响起惊雷般的爆炸声,震得赌场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赌徒们赌钱不赌命,顿时夺命而出,四散奔逃。古三面前赌桌被掀翻,筹码散了一地,顾不得捡。慌慌张张逃到滩湾河边一个山洞里,刚歇一口气,突见河里钻出两个浑身透湿的人来。显然不熟悉地形,东张西望,仓皇失措。其中一人指了指山洞,两人水淋淋如落汤鸡一样一跳一蹦,气喘吁吁进到洞中。忽然发现有人,大惊失色,转身想逃。古三这才看清楚,就是白天给他二十元钱的大米老板,连忙招呼:“两位米老板,快躲到山洞里来,这儿安全保险!”

两人一听,转身进洞,才发现是白天见过面的那个老幺。大松了口气,跌跌撞撞进了洞,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古三好生奇怪:“两位老板,你们米也卖了,钱也收了。咋个会到这里还落进水里?”

凌其九机灵,顺风转水说道:“哎呀,老弟别提了。我们今夜搭船出川,哪晓在这里遇到土匪。又开枪又开炸,船上的人死的死,抓的抓。我两个跳水才逃脱。你是龙门镇的人,要是帮了我两个,必然重重谢你!”

古三一听,今天财星高照,该发财了。忙问道:“二位老板看得起兄弟,必当效犬马之劳。你们说怎么帮,我就怎么办!”

田中滕本皱眉沉思良久,低声说道:“现在外面枪弹乱成一锅粥,我们出去必被抓肥猪。你就同我们藏在一起,待外面风平浪静,你再带我俩悄悄到你家中。换了干衣服,找一辆马车送我们进城。我还有钱存在银行,到时我给你三百元法币,怎样?”

三百法币!天哪,能买三头大牛了。古三连忙拍胸脯:“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照你说的办!”

三个人躲在山洞里,互道了名姓。田中说他姓钟,叫他钟先生就行。凌其九自我介绍姓漆。一直待到五更天,听外边已夜深人静。古三带着二人,沿谢家湾溪水岸边,悄声无息摸到古家后门直接进了古三房间。古三老婆小红见来了两个浑身泥浆湿水的陌生男人,睁大了双眼。古三小声说是两个朋友遭土匪抢了,叫她马上找两套干衣服给换上,幸亏身材差不多,两人穿上很合身。扮成了两个乡下老幺。又煮了几个醪糟蛋给他俩吃了,暖暖身子。天麻麻亮,古三到糖坊找到守夜的古幺师,说老丈人得了急症,送县城看大夫,要借一辆马车。古幺师哪有不应之理,还给了古三五元钱,叫他买点东西送亲家。古三驾了马车,从后门接了两个人和老婆,催马扬鞭,直往县城而去。田中滕本暗中与凌其九密议,想杀人灭口。被老凌苦苦劝止,不可一波未平又生二波。

到了县城,随便找一旅馆住下。凌其九回老巢拿了钱来,给了古三。两口子感激涕零。田中板起脸警告道:“你们帮了忙,我们有酬谢。此事万不可对人说起,否则于我们双方都不利,有被人杀头灭族的危险。娃娃还小,切记切记!”

两口子拿了钱,欢天喜地赶车回家。哪晓得回到家中不久,就听说昨夜是日本特务来烧货仓堆栈,有两个头目逃掉了。古三一听,魂飞魄散。庇护汉奸特务,那是杀头罪!心惊胆战告诉小红,此事万不可告人,整死也不能认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后来被徐三娃知道了。不仅如此,古三和方芳的奸情,也被徐三娃撞破。徐三娃并没有把古三的丑事往外说,只是暗地里和古三的老婆小红勾搭到了一起,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古三怕他告发,敢怒不敢言,心中恨透了徐三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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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过了十月间,前线吃紧。

壮丁和兵粮物资都要火急往前方送,运输汽车断了汽油,用酒精代替,现在连酒精也供不应求,紧俏得很。陈诚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肩负保卫陪都的重任。要保障前线军队的供给,实行军需独立。四川各县建立军供合作站,将军用物资、粮食由壮丁直运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