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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后方波澜(6)

时辰一过晌午,郭三甫手里拿着一把白纸条子,满头是汗,心惊肉跳,类似被撵晕了的兔子从上街跑到下街,又从下街窜回上街“赶片”。一笔款子由这一家支到那一家,那一家出一张条子支到另一家,赶来赶去,遇到几个钱庄划不走了,老板泪流满面,把头一缩,伙计们把纸墨砚台收了,宣布关门倒闭。郭三甫见了兔死狐悲,更是六神无主,四顾张皇。他今天“头寸”差得不少,若挨不过今天下午,就得倾家荡产。想到老丈人的知遇之恩,想到老婆和邓秀母女,还有大舅子一家人的重托,真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正在绝望之时,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喊郭三甫郭行长,他踮起脚一看,竟是谢二爷、曾吉朋和李知柏。他连忙挤了过去。才晓得三个人到银行搞结算,听说他“头寸”出了事,赶紧凑了一大笔款,好不容易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找到了他。郭三甫接过银票,长长地舒了一口大气,紧捧着三个云天高义老友的手,热泪盈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内江行庄同行,彼此联系密切,在会员维持信誉和有资金保证的情况下,历来有相互援助的传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家短少了“头寸”,总是尽力支持,共渡难关。伸手相帮者大都会想,这次是他短少了“头寸”,下次说不定就轮到我了。只是有个底线,不能超过自己能耐,被援助者不能亏空太多,多了,很难翻身,帮的人也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比期一过,郭三甫带人到聚点仓库去找翟礼,才知道他三天前已不辞而别离开了内江。仓库的人告诉郭三甫,翟礼非但利用职权盗卖公粮,还仗势欺人,对运粮船户、仓库管理员和工人进行敲诈勒索。船户船工邀约成群向内江县船泊公会主席苏孝时哭诉,老苏忍无可忍,联合自贡总仓主任和椑木镇仓管员,向民食二处告状,要求翻仓查库。结果仅储三万多石粮食的仓库,竟亏空了五千多石!查库数据出来当天下午,翟礼人影都不见了。此事惊动了重庆行辕直属经济检查大队,正在四处缉捕拿人。郭三甫一听,手脚都软了,当即要将翟礼抵押的一万五千石谷子提走。余景打起一副官腔吼道:“这一万五千石谷子是民食二处公粮,你与翟礼的民间贷款,与聚点仓库无关。你胆敢动这谷子,我把你抓起来,以伙同翟礼盗卖公粮治你的罪!”

郭三甫一辈子做生意,精明强悍,莫想到头一回与民国政府官场的人打交道,就栽了一个大筋斗。一百六十万的损失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灰头灰脸赶到谢家湾,找谢二爷商量咋个办。

二爷听了也心中恼火,天下不太平,难做生意难做人!郭三甫当时也是为了帮自家的忙,才借款给翟礼,没想到惹出这场祸事。他仔细思量,翟礼要逃离内江县,至少要花几天时间,把在内江私人的财物往来清理收拢,换成银票才能跑路,这几天应该就在县城内或离城不远的地方躲起来了,不敢露面。他叫来守信,嘱咐他找袍哥弟兄伙四下放出眼线,特别跟紧王成本、余景和他俩的手下人,蛛丝马迹不能放过。又嘱咐郭三甫知照船泊公会主席苏孝时,大小船只搭人,只要发现翟礼立刻截住。

不出二爷所料,翟礼硬是莫跑多远。他得到田中滕本通知,麻相九被捕,五百丁包白糖船被扣,他已暴露,火速转移。他跑到王成本黄荆坝老家躲风头。几个月来,他将聚点仓库公粮偷运出来,先是伙到王成本、余景长途倒卖粮食,赚了钱又倒卖酒精和白糖,狠赚了几笔。几个人合谋挽套套整谢二爷和郭三甫,哪晓得谢二爷阳气高,人莫整倒反而倒贴了三十万。他借郭三甫的款,连本带息近两百万元,现今两脚鞋底抹油一溜,不知牛年马月才回内江,这笔款当然是打来吃起了。只是要等结了账,王成本银行兑现才拿得到现钱。他舍不得这笔钱,想拿到钱再远走高飞。俗话说有钱天高地远,无钱寸步难行。前头的账要结,后头的钱要兑,事起突兀,他随身哪有好多现银,不等也得等,等得他心焦泼烦。

眼看翟礼自家阴沟头翻了船,王成本和余景二人心头整来悬吊起。翟礼监守自盗出来的公粮五千石,都拿出去倒卖成现款又合伙去做了黑市酒精和粮食白糖生意,现在惊动了特务组织经济检查大队,事情一旦败露,几爷子不死都要脱一层皮。思来算去,翟礼在这世上消失了最为稳妥。他一死导火线断了不说,他两百万赃银还可以拿出来三三分账。两人找不到贾由,聚在一起,走来转去,搔首抓耳,有灭口之心,无杀人之胆。尤其想到翟礼是中统特务出身,受过专门训练,再孬也有一身保命功夫,岂是两个动笔杆敲算盘的人取得了命的。费尽心思密商了半天,还是做官的人心黑手狠。余景出主意,一起划船到黄荆坝,骗翟礼到船上。以结账支付他现款并饯行为名,饮酒之间乘机下药将他麻翻,然后丢下河中淹死,神不知鬼不觉。他是下江人四川又无亲眷又无苦主,即使今后水打棒浮起,早已面目全非,谁还认得?十天以后,王成本带了账本,背了金条银圆银票,驾了一只舵舵船。余景买了酒菜,身上揣了麻药,两个人趁夜黑风高,一起上了船。顺风顺水到了黄荆坝乡下,王成本上岸悄悄摸到家中,花言巧语将翟礼骗出来上了船,慢悠悠往下游划去。王成本点燃两根蜡烛,将进出账一五一十算了,翟礼连本带利分得现钱一百九十多万,欢喜得嘴角都笑弯了。在小木桌上摆了酒菜,说三弟兄同财一场,赚得皆大欢喜,今日分手,来日方长,薄酒一杯,为翟兄饯行,祝一路顺风。三人举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王成本拉过翟礼来到船头,问他日后做何打算,是留川内还是回家乡,如果回沦陷区做生意,还可同自己和余处长联手,在大后方接应供货。翟礼答应今后不管在川内外,会派人同他联络,把生意做下去。二人回到船内。余景已斟满三杯酒,说:“你两个说啥子悄悄话哟,我们三个人,你一个川耗子,你再耍板眼儿也耍不过我们哟,来,一齐干了。”

翟礼举起杯子看了看,微微一笑说:“余处长,你的板眼儿不要在我面前耍,这杯酒我两个换一下,看是你甩翻我还是我甩翻你!”

将酒杯轻轻放下,“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对着余景和王成本两个人哈哈大笑道:“是,你们两个人中任一个人如我,我也会杀人灭口。一可免火烧身,二可多分钱财。只可惜你们那点本事,杀不了我。你们两个人当中,心最贪,心最黑的是余处长,出主意要杀我的肯定是你,说!是不是?”

王成本抖抖地指着余景说:“是,是,是他!”

翟礼用手枪指挥王成本,咬牙切齿命令道:“你想活,抓住他两只手,抓紧,不准松!”

王成本扑过去,紧紧抓住余景的左右手。翟礼慢慢走过去,用手枪筒子拗开余景嘴巴,左手抓起面前的酒杯,将酒快速地灌入他嘴巴中,顺手在他胸部猛一拍,只听“咕噜”一声,余景将麻药酒全吞了下去,不一会儿整个人软绵绵瘫倒在船上。翟礼阴狠地冷笑道:“五千石公粮的下家就在他头上了,来,一起动手,抬起他甩下河去!”

两个人动手抬起余景往船头拖。突然听得江面响起一声刺耳呼哨,四周燃起火把,十只小船如流星箭一般围了上来,为首一条船刚靠拢,三个人纵步上船,翟礼借着火光一看,是谢二爷和郭三甫、徐三娃。刚想举枪,被谢二爷一脚踢落,脑袋被手枪顶住了。紧跟几条船围过来,七八个老幺举枪吼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王成本一见谢二爷如见救星,跪下大喊二爷救命。徐三娃和两个老幺将翟礼五花大绑捆了,搜出的金条银圆银票摆了一桌。郭三甫道:“翟特派员,你借我那笔款子该结了吧。”

翟礼连忙点头道:“郭老板,我可没想赖你的账。你看他们刚把钱送来,该还你的本金利息,算归一了你拿起走就是,你们又不是警察,捆我干啥子呢?”

郭三甫也不理他,单口报账,双手数钱,翟礼连连点头认账,三下五除二搞归一,拿了钱就叫走人。王成本连忙拉住郭三甫要跟到一起走,说翟礼要杀人。翟礼吼道:“跟老子说清楚是我要杀人还是你们要杀我?”

谢二爷冷冷一笑说道:“天下不太平,人有蛇蝎心。你们几爷子伙着日本人当汉奸,干的事儿你们自己了,关我们球事!”

说完,带着郭三甫、徐三娃等人跳回自己船里,一声呼哨,小船尽数散开划走。翟礼松了一口气,对王成本说:“快给我解开绳子,我两弟兄好说好商量。”

王成本说:“给你们两个解了索索,我要遭你整来套起。反正今晚上我把账给你算清楚了,我们也就两清了。你跟余处长都是一个衙门的官,你们自家的恩怨自己了,我各人上岸走人。”

说完他一个人划桨朝岸坎上靠。哪晓得没划到几桨,一只汽艇船追了上来,一靠拢几个警察持枪跳到舵舵船上,李觉走上船,愤恨地说道:“不准动,我们是中统局经济检查大队的!”

两人一听,顿时同余景一样软瘫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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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寇谍报机关田中武夫收到父亲来电,派出飞机对内江狂轰滥炸。防空警报“呜——呜——”像鬼哭狼嚎一般在天空惨叫。这次动用轰炸机九架,飞入城区猛烈投弹、低空扫射。投弹四十四枚,燃烧弹七枚,伤一百二十三人,死亡七十二人,毁房三百六十三幢,炸掉糖坊漏棚四百七十八个。县城小东街、大东街、河坝街,县政府礼堂和监狱被炸。南街至上南街几乎全被炸毁,下河坝的马富隆巷、好吃坝街、葛仙庙巷、水巷子被炸。河坝街一线沿老城墙被轰炸,被烧面积达一万六千多平方米。这一带是全县的商业繁荣区,糖酒、粮食、菜油、药材、火麻、烟草、山货、夏布、枯油、柴炭、木材、果蔬都在这里集中堆栈和漕运,很多商号、货栈被炸后被迫破产倒闭。小东门口江海廷铁匠一家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全被炸死,马福隆巷东家院子一颗炸弹炸死八人,河坝街一次炸死十九人,南门武庙炸死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