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晌午饭,二爷正要套马车进城,守信回来报信,那贾由住在南门民乐大厦二楼房间,同王成本、余景、翟礼见面密谈了大半天,晌午还在一起喝酒划拳,欢喜得很。郭三甫进城筹调尖庄白糖也不大顺手,找到糖业公会才调到三百丁包,整整差两百丁包。二爷听了也不吭声,低声密嘱了几句,守信连连应诺,带了徐三娃一路进城。
第二天,安了心要来惹事的贾由带了两部汽车,气势汹汹开到谢家糖坊,从车上下来十个彪形大汉,一下拥入客堂,将谢二爷团团围住。贾由拿出合约,双手虚抬一下,对二爷道:“谢二爷,我早就听说你是个最讲信用的大绅粮,今天我按合约来提五百丁包尖庄白糖,我们开始验货吧!”
二爷双手揖礼道:“贾老板,人无信不立。我们讲好两个月你来提货,现而今已过了三个月。你也是生意人,晓得这货款有比期,多一个月多一个月利息,这百分之二十月息,该不该你承担呢?”
贾由振振有词道:“这合约上写得很明白,我两个月后来提货,这后字后面无期限,我随时来提货都不违约,你再多利息与我无关!”
谢二爷笑嘻嘻说道:“贾老板说得有道理,这两个月后无期限,你可以两个月后随时来提货,我也可以两个月后随时供货。你可以三个月来提货,我可以三年再供给你货!”
贾由没料到二爷回答如此犀利,大为冒火道:“姓谢的你莫扯横筋哟,合约上说我两个月后来提货,莫写你两个月后随便啥子时候供货哈!”
“姓贾的你也看明白,合约上写明你两个月后来提货,也莫写你两个月后随便啥子时候来提货哈!更何况合约上开宗明义写得很清楚,双方本着以诚信为本,平等互利的宗旨签订本合约,你这样做是以诚信为本吗?我们双方在合约上地位是对等的,提货供货的时间也是对等的。你咬住‘后’字大做文章,等而同之,我咬住‘后’字也可以大做文章。这就同平等互利的宗旨大相违背了,你拖我一个月损失五万利息我的利益受损了,我拖你三年,生意你赚不到钱,十五万定金你也受损了。是哪一方耍板眼儿造成的?明白人一眼就看得清。别以为天下不太平,有理扯不清。只要讲道理,别说上内江法庭,陪你到重庆国府高等法庭,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一席话说得贾由目瞪口呆。暗想,打官司他在内江县德高望重,大儿子还是川中名将,自己一定捡不到便宜。晕了一阵回过神来,他又理直气壮了:“好说,就算我有事延误了一个月,这利息我认了。那今天我来提货,总该把我订了的五百丁包尖庄白糖发给我噻,我的客商还急等着要货,我也是签了合约的,违约要罚大笔款的!”
二爷蹙眉说道:“如果不够五百丁包呢?”
贾由冷冷一笑道:“那不行!我交了定金订了的货,多一个月利息我也认了,拿不够货那就是你谢二爷不讲信用,所有的损失要你赔!”
这时,郭三甫和翟礼也匆匆赶到了。郭三甫打圆场道:“贾老板,你耽误了一个月,谢二爷是想把白糖给你留住的,是我打总成卖给翟特派员了。现在有三百丁包尖庄白糖,少两百丁包看咋个商量。”
贾由死咬住少一丁包都不行,双方陷入僵局。
翟礼眼珠一转,站出来说道:“谢二爷的白糖是我拉走的,事因我起,这样我来说两句。糖呢,少两百丁包,贾老板不好交代,违约要罚款。谢二爷要承担这笔罚款也不划算。我倒有个法子,双方都不出钱,不吃亏。”
郭三甫撇撇嘴说道:“你又出啥子馊主意哟。”
翟礼低声说道:“谢二爷糖坊头除了糖,还有啥子?”
还有啥子?当然还有酒精。大家一听,明白这“贼”娃子要打酒精的主意。
谢二爷当即马起脸,摇头道:“这个主意打不得,酒精现在是政府控制物资。我们谢家糖坊产的酒精,是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划定供给沱江分局车队的,凭国府民食二处发的票供应酒精。民以食为天,如果误了大后方粮食供运,那是要敲沙罐的哟!”
翟礼哈哈笑道:“民食二处的票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只需按官价卖九千加仑酒精给贾老板,他拿去咋个处置不关你的事。你也没吃一分钱的亏,该对噻!”
谢二爷犟起一根筋,直言说道:“你莫乱涮坛子哟,为了不违约不赔钱,我拿酒精给你们去卖黑市发国难财,那比卖国求荣的汉奸如何?”贾由阴冷冷地说道:“给条大路你不走,那就说赔款的事!”谢二爷慨然唱起川戏《八阵图》高腔:
本都误入鱼腹浦,
霎时天昏地又乌!
唱毕,愤然说道:“赔就赔嘛,你总要拿个赔法出来噻!”
话刚落音,古幺师跑进来向二爷禀报:“二爷,二大少和曾家糖坊运糖来了!”
众人“轰”地抢步出客堂,只见糖坊大晒坝上“叮叮当当”马车一辆接一辆开了进来,车上堆满了白糖丁包,人喊马嘶热闹一片。曾吉朋随守信跳下马车,走上前向二爷揖礼道:“二表哥,两百丁包尖庄白糖运到,请点验。”
谢二爷哈哈大笑,快步下台阶双手拍着表弟,感激地唱道:
贤弟呀,
故人心似明月情,
照我关山夜归程啊!
曾吉朋恳切地答道:“你老哥言重了,公道自在人心,同行本该相照应。”
昨日晌午后,守信遵二爷嘱咐赶到城里曾家开的“利和”“天德”“隆升”三大糖号,将事情向曾吉朋摆了。老字号里只库存有八十丁包尖庄白糖,两叔侄赶起马车到各商号、各糖坊去买,几十斤几百斤地凑,折腾了整整一夜,总算凑够了五千多斤,又回老字号按三十斤一包重新打包装好,将两百丁包尖庄白糖装车,急急运到谢家湾,解了二爷燃眉之急。
贾由和翟礼一看傻了眼,只得点验了货,付清了货款,匆匆装车走人。
曾吉朋一到谢家湾,见到贾由十分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同谢二爷说起,两人也有同感。想了半天,曾吉朋一拍脑壳:日本人田中滕本!虽然他蓄了满脸络腮胡须,戴了一副宽边眼镜,但那双奸诈的三角眼,却令人难忘。守信立刻飞马进城将情况告诉了李觉,火速派军警将五百丁包白糖船扣下。贾由却不在船上,全城戒严搜捕,不见踪影。听谢二爷说了事情前后经过,翟礼、余景、王成本一伙,立刻落入李觉视线。
哪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3
转眼比期已到,却不见翟礼来汉安银行还款结账,郭三甫就急了。“比期”是结算日子,凡收交款项都要在这个日子办理。商家货款的支付,银行、钱庄借贷的支付或转息,要在此日办妥自不必说,就是薪水的支领、赌账的收付以及民间的一般借冲也都只能在此日办理。每到“比期”,收款人可以不去,而付款人则非去不可。万一因重大事故不能去,都必须托人代办交付手续,否则,不仅要赔偿损失,信誉还要大受影响,涉及今后在商场能否立足的大事。所谓比,就是银行、钱庄要把钱拿出来“比”购买支付能力。各个银行比出来的或是白糖和糖浆存货,或是现金。比期这天,拿出的现金流量比日常高出三五倍,不仅买产品,还买整个经营过程。运转得正常,雪球就越滚越大,反之,则瞬间倒闭。郭三甫如收不回翟礼所借一百六十万元,过这个比期就很恼火,弄不好汉安银行就得倒闭。
当时,川内放贷利息最高的城市是内江与自贡。自贡凿井投资需求量大于内江,但风险太大,不如内江制糖业稳妥,国家金融业首选了内江。川南各县市甚至成都重庆很多商人都来内江赶比期。
县城西南二街,是内江糖号和运销商聚屯地,也是银行、钱庄的集中点。商人交款拨款,以半月作为比期,能否过关口,由手中头寸来决定。比期这天,早饭一过,西南二街、东坝街、小东街气氛便紧张起来。郭三甫开钱庄办银行就是吸收存款广收门存,积零成整,作为固定放款来源。有些家庭不做生意,不愿钱钞呆滞,又为抗战时期高额利润吸引,把款子存到银行钱庄,两者相依,原不属商界的人,也到钱庄办理结算。银行钱庄愈多,勾挂到比期中人也愈多。郭三甫到民食第二供应处,没看见翟礼。回到西南二街,但见人山人海,川流不息,万头攒动,热闹非凡。餐馆茶馆,整日满座。糖坊漏棚老板,银行钱庄伙计,商人行户管事,市民职员教师掺杂其间。须眉皤白的老叟,绰约多姿的少妇,以至赌徒无赖、僧道中人,全都在人流中挤上挤下。郭三甫举头四顾张望,也未见到翟礼的踪影,若他今日不来还贷款,自己就得设法把这一百六十万寸头补足,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额上不觉渗出一层热汗。拥挤不堪的人群中,除了内江当地人,还有不少从外地赶来的商人。当时,内江是重庆成都之后排名第三的金融业和商业城市,但确定利息利率,重庆和成都的银行却都得看内江“眼色”。因为内江糖业繁荣,金融市场异常火爆,两大城市银行确定利息利率,得等内江定下之后,再参考其所定标准来确定。所以内江的比期,非同小可。整整半天过去了,始终未见到翟礼,一个政府官员,如此不讲诚信。郭三甫捶胸顿足,后悔没早做准备,现在屎胀了才挖茅厕,如何来得及?心急如火想办法去动手调寸头,不然过不了这个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