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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秋风萧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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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阴森的县衙牢房里,谢二爷嘴里哼着川戏,面壁而坐。

白天,在县衙过堂,令他满腔愤懑。万没料到,他拿出具案文书,请那个叫彭崇古的县太爷过目。姓彭的接过手,草草一阅,便撂在一边,喝令将他上了刑具。谢二爷手指彭崇古,用川戏《花子骂相》道白腔大声念道:

可叹宋朝多事秋,外患连年从未休。

沙场上,白骨朽,权贵苟安不知羞。

朱门中,酒肉臭,满路饥民恨忧忧!

我虽草民民自守,身犯何罪要说根由?

那县官厉声说道:“大堂之上你休得油腔滑调,本县业已查明,你们谢家长房谢继德,早年在东洋附逆孙文,朋结乱党,图谋武装举事颠覆朝廷,军机处年前有廷寄通缉在案。荣县谋反起事,有人首告他参与其中。兹奉朝廷钦差大臣端王爷钧旨,即日派兵剿灭。谢家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灭门大罪,区区一纸掩耳盗铃的具案能遮盖得了么?火票传你,还胆敢畏罪潜逃。本县问你,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谢二爷放胆大声道:“大老爷,身穿官服要行律令,判断官司须查实情,小民没做亏心事,当官不能乱抓人!”

彭县令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来人啦,将谢继善押进大牢,严加看管!”

谢二爷冷笑道:“民有冤情你不管,你端坐大堂枉为官!”

说完,踢脚一甩长袍,转身就走。罗家财领着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他七搡八推地丢进了大牢。幸得他性情豁达,对着黑黝黝的牢墙,常常摇头晃脑,手脚比画着哼唱川戏,没将生死大难置于心中。

内江县太爷彭崇古,湖南人氏,本是个捐班老爷,候班多年,年过四十了,绞尽脑汁才谋到这个缺。上任几个月,好不容易碰上谢家这个有钱大户的官司。他一是想要趁这案子捞回这么多年的亏空,二是眼看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端王爷就要来了,这个谋逆案不抓不好交代。更何况谢家这个谢继德,是同盟会总部派到四川联络会党,联络新军造反举事的魁首,军机处和省抚挂牌查缉的要犯。原来不知道他祖籍内江,肖承九出首一告,顺藤摸瓜立即查实。他彭崇古如不对谢家搞点大动作,只怕刚戴到自己头上的七品顶戴,又会飞到别人头上去了。他立刻叫师爷将案情抄成文牒,飞报端方前营和州府、省抚。同时立即派罗家财去查抄谢家,想从中大捞一把,哪晓得碰了一鼻子灰。

彭太爷正在内堂一边饮盖碗茶一边心中盘算。家人来报,糖业公会会长曾吉朋和商会会长李知柏、济源钱庄老板郭三甫联袂求见。他心想这三个财神,平时对我恭敬有余回避有加,今日突然登门造访,十有八九是为谢继善一事而来。吩咐家人,客人前厅看茶,然后慢条斯理地更衣梳洗一番,踱步来到客厅,曾吉朋、李知柏和郭三甫连忙起身拜礼。彭太爷矜持一笑:“免礼免礼,请坐请坐。三位稀客呀,不知履临敝衙,有何见教?”

三人连称“不敢”,郭三甫拱手一揖道:“启禀公祖,我三人实因谢家糖坊谢继善一事而来。谢家与敝钱庄相与十年,守诺言讲诚信,确是忠厚纯善门第。听他家人说,谢继善现被羁押县衙。不知因何缘故,特来拜赐台示。”

李知柏连忙应和道:“就是,就是。谢家在敝公会位列会董,数十年奉公守法,造福桑梓。谢继善在救济院捐钱送药,助老抚孤,有口皆碑。实不知因何故忤犯县台。万望县台大人大量,宽宥为怀。”

曾吉朋心中鄙视官场中人,直言道:“谢二爷是我糖业公会胸怀磊落主事之人,说抓就抓,总得有个说法!”

彭太爷机关算尽,叹气道:“敝人领职来贵地一年不到,虽为政不久,官绅谐和。此次谢家长房谢继德谋逆一案牵祸谢继善,非我本意愿为,实因肖承九有首告。他管家肖三有人证供证。我是职命所在,不得不将他暂押候审。”

郭三甫连忙道:“这谢继德忤逆不孝,不奉老事亲,早已被其父具案脱籍。县商会和敝钱庄当年都曾佐证具结在卷。按大清律法,这谢继德之罪,应与谢继善无关。我等愿意画押铺保!”

彭太爷一副爱莫能助之态:“敝县何尝不知。可谢继德乃朝廷军机处和省督府缉拿要犯,又近在荣县谋反举事,朝廷岂有对其家族眷属不问不拿之理。再说这具案也有预先掩饰免遭株连之嫌。本县也知道谢继善行医救孤,效力桑梓有年,绝不想为难他。只待风声稍缓,本县自会从中斡旋,到时切望三位襄助才是。”

三人一听,心中明白了。原来这个家伙真如谢家辉所言,欲图从中搜刮一笔。但眼下救人要紧,李知柏满口应承:“那是那是,幸蒙公祖明示,我等无不效力。届时实指望大人鼎力援手相助!”

彭太爷皮笑肉不笑地应付道:“好说,好说。”

随即端起茶碗送客。

三人告辞走后,彭崇古冷冷一笑。随即叫人把刑名师爷请来,商量如何动手查封谢家糖坊。师爷姓王名兆石,圆头圆脸,开口一个笑,说话和和气气,令人感到平易可亲。不知他底细的人,都认为他待人谦和,肯帮朋友的忙,是个满腹道徳文章的谦谦君子。殊不知这个人嘴巴蜜蜜甜,心中锯锯镰,是个见利忘义,心毒手黑的势利小人,吃过他亏的人背后都叫他笑面狐。他敲了肖家二十两银子,许愿封了谢家糖坊卖给肖家,哪晓得下不了手。只好又故意吊胃口,传话给肖家,事情难办要缓一缓,意在慢慢剥皮抽筋。见到彭崇古,他恭恭敬敬双手作揖:

“老爷,你老真是成竹在胸,挥洒自如,三言两语就把县里三个出名的老滑头打发了,佩服,佩服。”

彭崇古被拍得浑身舒泰,却不露声色:“王师爷,你看谢家这个案子如何了结才好?”

王师爷煞有其事地沉吟良久,才说道:“这个案子最好不要在老爷手里了结。”

彭崇古莫名其妙,问道:“此话怎讲?”

王师爷诡秘一笑:“请老爷细细斟酌。”

彭崇古略一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让端王爷来内江了结此案?”

“在下正是这个意思。”

彭崇古心中不悦了:“我是堂堂一县之主,诛逆贼封逆产乃职内之事。这差事办好了,大功一件。端王爷日后向朝廷必有奏报。我若不结此案,岂不前功尽弃!”

王师爷不慌不忙言道:

“老爷,你眼睛不要只盯在这个案子上,你要想想这案子背后的事情。”

彭崇古沉吟道:“哦,你是说谢继善在县里素孚名望,我做了他恐惹众怨,日后在内江不好为官。”

王师爷接口道:“这是其一。”

彭崇古疑惑地问:“还有其二吗?”

王师爷娓娓道来:“老爷,你放眼看一看当今局势。川外的事不说了,单说川内各州县保路同志军就闹得像炸了锅。谢继德和吴玉章、王天杰在荣县举事,与内江近在咫尺,都是一些不顾身家性命的人。你想一想,你杀了谢继德家人,封了谢家糖坊,他明里暗中会不会放过你?”

一席话说得彭崇古浑身起鸡皮疙瘩,真有些后怕。他啜了一口茶,镇镇神,心中却暗暗思忖:“这个烂肚皮师爷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可如果真让端王爷来了结此案,将逆产充公,只怕自己是连油星水儿也沾不到一点了。”

王师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低声说道:“端王爷是朝廷钦差,奉旨剿灭逆党,杀人抄家是小菜一碟。他王命在身,绝不可能在内江久留,后面的事自会交付给你,那时老爷你才从容处置不迟。这样,谢家一案,上有王爷顶梁,下有肖家顶缸,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查获谢家逆案,王爷仍然会记你一功,你看是不是?”

彭崇古点点头:“嗯……有道理,有道理。那还有其三吗?”

“其三嘛老爷借王牌封杀谢家后,其逆产公卖最好假手糖业公会,让他们内伙子去争。老爷稳坐钓鱼台,可坐收渔翁之利。”

彭崇古听了心中大喜,脱口赞道:“高明,高明。你不愧是本县的刑名师爷哟!”

王师爷谦卑有加:“不敢当,不敢当。老爷有大赚头,在下才有小盼头嘛。”

彭崇古满脸笑开了花:“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人谈兴正浓,天空飘起了细雨,一忽儿越下越大,淅沥有声。时节已是十月,川南很少这样的大雨了,不一会儿,衙门天井周围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中。

2

翌日,雨后方晴。

彭崇古心爽气朗,端坐内堂细细啜饮盖碗茶,他儿子俊安进来给他请安。

这彭太爷膝下空虚,年过四十只有这一个儿子。此前一儿一女均已夭折。幸得彭俊安身虽瘦削,长得还算结实,功读勤奋,脑袋十分灵光,令彭崇古深感自慰,一门心思想多积攒点家私留给这根独苗香火。

见俊安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转身要走,便顺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文章?”

俊安没想到平日无暇顾及他功课的父亲,今天突然问他,觉得有点奇怪:

“是一篇时论。”

见俊安神色怪怪的,老彭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道:“何为时论,给我看看。”

俊安只好硬着头皮递给他。彭崇古接过一看,是四川巴县一个名叫邹容的人写的《图存篇》。彭太爷平日公务繁忙,不知道巴县邹容何许人也。他正想翻开书仔细看看,衙役来报,外面有人击鼓鸣冤,便将册子还给俊安,吩咐道:“多读‘四书’‘五经’为要,这些什么时论的东西少看些!”

说罢匆匆离去。他哪里知道,正是这本小册子要教他儿子造老子的反呢。

彭崇古匆匆坐上大堂,将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是谁击鼓鸣冤,带上堂来!”

衙役们应声带上五六个人来,彭崇古和王师爷一看,心中真有点打鼓了。

上堂来的是肖承九、肖三、曾吉朋和李知柏、郭三甫,跟进来曾玉兰和黄美姑婆媳。衙门外站满了糖业公会的人和谢家糖坊的老幺们,七嘴八舌闹闹嚷嚷。

彭崇古板着面孔问道:“你等有何冤情,从实道来。”

曾玉兰挺身道:“民妇是谢继善之母。我儿前日被县衙传唤至今羁押在牢,据说是有人首告谢继德在荣县谋反举事,受到牵连。昨日承蒙大人向曾会长、李会长和郭老板告知,首告者是肖承九、肖三。我正想去找肖家问清此事,不想肖承九今日找到曾李两位会长和郭老板,称肖三在荣县醉酒误事,认错了人,愿与三人共同具结铺保谢继善。肖三也亲笔写了禀帖,请大人过目。”

肖三忙将禀帖递上,曾吉朋也将四人联名具结铺保书递上,双手揖道:“县台,适才谢老夫人已将下情禀明太尊。实情确如所言,还望府台大人明察,无罪开释谢继善。”

彭崇古将惊堂木猛地一拍:“肖承九、肖三,我问你二人。本月初十,你两个一人首告,一人亲口供证。今日却又全盘翻供,其中有何缘故?一反一复,受何人唆使?本县正告你们,按大清律,胆敢隐匿谋逆大罪不告,罪当连坐。不从实招来,必受皮肉之苦!”

肖承九见彭崇古翻脸不认人,心中火冒三丈。立刻大声顶撞了回去:“啥子首告哟,我酒后失言被你们抓了辫子。那天在衙门,你硬要我指证谢家谢继德在荣县造反。我再三说,我没去荣县,我没看见,我不晓得,只是听肖三收账回来摆龙门说过。你们硬要我听说的也要画个供,现在肖三都不认账了,还关我屁事哟!”

大堂内外一阵哄笑。肖三磕头如捣蒜一般,连连说道:“我在荣县确实喝高了。那个人是不是谢家大爷,我真的没认实在。回来我给老爷说有点像是谢大爷,哪晓得老爷酒后失言摆了出去,衙门罗捕头就把老爷和我弄到衙门来查问……”

话没说完,彭崇古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那你当天在公堂上,为什么没说你喝了酒?为什么你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

肖三顿时答不上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彭崇古顿时沉下脸来:“来人,先将肖三收监候审!”

众衙役冲上前去,把肖三七手八脚拖了下去。彭崇古威严地问道:“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曾吉朋挺身而出,侃侃而言道:“县台,适才据肖承九、肖三当堂供述,在荣县谋反举事的是否谢继德,尚无定论。肖三一人供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是孤证悬证,实不足信,更不足为凭。仅凭这不足信不具凭的孤证悬证,据大清律法,就不能给谢家谢继善定罪。更何况谢家高堂谢锡师老人三年前就在衙门备有具案,将谢继德出籍,他的一干行径概与谢家无涉。这个具案,县台想是应该看过了。”

彭崇古道:“该具案本县确已看过,本县也已向州府、省府申告,是不是有预先掩饰免遭株连之嫌,尚无定论。”

曾吉朋问道:“请教县台,谢家谢继德谋逆造反,府台是何时得知?”

彭崇古未及思索,脱口而出:“是本月二十三。”

曾吉朋朗声大笑道:“好道,你们官府都是本月二十三才听说谢继德谋逆造反。谢家高堂谢锡师老人仙逝前就已年过花甲又偏居一隅,何来三年前就知道他儿子在外要谋逆造反?何来预谋掩饰,免遭株连之说?具案具告的是谢继德忤逆不孝,不奉老事亲,这是前任县台稽核查实过才签准的。本内江糖业公会、商会和济源钱庄当年都有佐证具结。照县台之说,那前任县台大人、本内江糖业公会、商会和济源钱庄都与谢家是合谋了。如此说法,实在令人难以信服。还请县台大人秉以公出,依大清律法,无罪开释谢继善!”

堂外顿时一片鼓噪之声,邓幺师带着众老幺吼叫:“放人!放人!”

彭崇古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连连拍惊堂木,喊道:“肃静,肃静!”

此时大堂内外一片混乱,堂内黄美姑与守信哭泣着恳求放人。曾吉朋和郭三甫、李知柏据理力争要求放人。肖承九闹得更凶,抓住王师爷讨还银子,叫嚷着快把肖三放了,堂外老幺们一边高喊放人,一边手持扁担棍棒要冲进大堂来,十几个衙役顶也顶不住。衙门内外闹成一团,眼看就要酿出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