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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秋风萧瑟(2)

突然,衙门外三声枪响,鼎沸的人声一下静了,只听一声高喊:“钦差大臣端王爷旗牌官到!”

两队荷枪实弹的新兵冲上前来,将衙门外的人群驱散。彭崇古连喊退堂退堂,整肃衣冠急步赶出衙门去迎钦差大臣旗牌官。曾吉朋一干人等只好从一边退出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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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在直隶总督任内,负山陵大臣之责办理慈禧光绪御葬大典,他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允许中外记者随意拍照,被弹劾罢官,在家吟诗作画,赋闲两年。本年五月,邮传尚书盛宣怀为卸责自保,向朝廷力荐起复端方,任他为督办川汉川粤铁路钦差大臣。当此多事之秋,天下未乱蜀先乱,保路风云起藩篱,端方奉旨倍感惶悚茫然,便与留学日本和各国习铁路专业的六弟端锦商量,决定同行去湖北、四川,以便相机行事。

他是直隶人,字午桥,号陶斋,隶白旗。曾历任湖北、湖南、江苏,直隶总督,是奉旨出访欧美的五大臣之一,也是一个力主宪政的改革派人物。他胆识过人,慧眼独具,敢为人先,史无前例地在中国创办了第一个幼稚园,第一个公共图书馆,派第一批中国女留学生赴日,举办中国第一个学生运动会,创建中国第一个官办外语学校、政法学校、商务职业学校;还整理出版了《欧美政治要义》《列国政要》等书籍,向清廷官场,民间各界介绍外国宪政,鼓吹自由民主,是旗人中思想开明的佼佼者,天下闻名的显宦宿儒。他礼贤下士,喜欢结交文人雅士。他曾率北洋军到武汉,接收了湖北铁路公司。当地同情四川保路的官员士绅,其中有暗地参加了同盟会的革命党人同去拜望问他:“钦帅到川是以剿为主,还是以抚为主?”

端方沉吟良久,答道:“当然应以抚为主,实在万一抚不了,才动刀兵去剿嘛。”

众人纷纷向他进言:“钦帅以抚为主最为王道。奈所率之北洋兵,语言嗜欲不同,与四川老百姓接触,容易产生反感,如换调与四川相邻的湖北之兵进川,语言风习大都相同,接触谈心倍感亲切,不至于存有戒备之心,安抚起来,一定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端方听了甚以为是,欣然接受。于是将原率的北洋兵留湖北,另调湖北新军第十六协三十一标三十二标进川。这两标新军中早有很强的革命党势力,士兵饱受革命教育,多数是同盟会中骨干。端方洒脱有余,谨慎不足,自信十六协统领曾福田是自己旧部,有师生之谊,乃放心大胆统兵而去。

端王爷还有个怪毛病,就是他喜爱的古玩字画,须臾离不得身边,一时不见他就坐立不安,心中烦躁,每次奉旨外办皇差,都要把他钟爱的名贵古玩带在身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已年近五十,一嘴又多又长的黑胡须,略带花白,飘飘洒洒,颇有点美冉公的模样。他头戴紫色丝绒便帽,一手轻理唇边小胡,一手抚弄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汉玉腰佩,神清气爽,显得十分儒雅。这时听张善子从内江前来拜会,十分高兴,连声有请。

张善子擅长画虎,据说谁家堂屋挂有他画的虎,威威虎啸之态,连家养的狗都吓得不敢进堂。他与端方是多年的书画老友了,暗中却是四川同盟会的骨干。这次四川保路运动,他和谢继德都是同盟会保路同志军核心指挥人物。

陪同张善子一路来重庆的,还有同盟会在内江的首领谢守廉。他是谢继德和谢二爷的侄儿。在成都通省师范学堂读书时,喻培隶介绍他加入了同盟会,回内江后担任了劝学所视学。他住在谢家祠堂,同谢二爷亲情骨肉,感情极深。这回谢二爷被捕,他心如刀割,恨不得早日起事救出二爷。他与张善子这次专程来重庆拜会端方,是谢继德带着守雄和吴玉章等从荣县潜回内江,住在喻家找他俩去商量安排的,要了解端方自重庆以下行踪路线,更想与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党取得联系,筹划如何杀掉端方。此时,他俩一听有请,便立刻健步迈进客厅,向端方叩拜。张善子道:“王爷久违了,草民张善子向王爷请安。”

端方起身离座,扶起张善子:“善子兄免礼免礼,你我相知多年,何必拘此俗套。这位是?”

张善子忙介绍:“他是敝县劝学所视学谢守廉,对书画也颇有考究,久已仰慕大人。特地陪我前来拜迎钦帅,到我们内江驻跸。”

谢守廉叩拜道:“学生久仰钦帅文韬武略。今日能拜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端方谦和地说道:“不必多礼。看茶,摆座。”

三人坐下,端方先问了内江制糖业,谈到“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的状况,大不以为然。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汉口码头上,看见的白糖,都是爪哇、英国、日本的外国糖。四川运去的白糖,颗粒不匀色泽不润,价钱还高,实在与外糖不敌。我看坏就坏在这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上,土法手工,各自为政,散而未聚集实力,早应该效外洋办成实业使用机械制糖了,可惜了甜城这个美名呀!”

继而慢品香茗,谈论书画。话题渐渐谈到了四川目下局势,端方便问到了保路风潮的事。张善子和谢守廉便将保路同志会的情况,及发生事变完全是赵尔丰一手造成的来由,向端方一一详述。

辛亥年五月,清廷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自诩“洋务派”,深谙在国际上招商引资贸易之道,向清廷奏准向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借款,以川汉川粤铁路做抵押。待铁路建成后,由四国银行收利润若干年,交还中国。一九〇三年修筑东三省铁路,清廷即是按如此方案实行,造至主权旁落。

消息传来,川人无不惊愕愤怒。汉川铁路公司董事会,立即召集全川股东代表,在成都的省公司开会。失去路权又得不到补偿,大家强烈反对。为了破约保路,成立了保路同志会,由蒲殿俊任会长,罗伦任副会长,得到全川百姓热烈响应,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各州县纷纷成立保路同志分会,一致指责盛宣怀是卖国的国贼。要求四川督抚代奏皇上,收回成命,反对借债修路。

当时川督赵尔巽已奉旨调回北京,接替川督的是他胞弟赵尔丰。这个人凶残阴狠,他接任后,认定四川老百姓敢于违抗圣旨,就是铁路股东会几个头目鼓动唆使的,又晓得朝廷已派端方带兵督办川汉铁路,更是有恃无恐,便心生毒计,决计强力镇压保路风潮。

七月十五日这天,铁路公司召开股东会,他派人送去书信,措辞谦和,盛情邀请会长蒲殿俊等九人到督署商谈。这九个人不知是计,叫股东们不要走散,在会场静候佳音。谁知他们刚进督署,还没见到赵大人的面,就被强行扣押起来。

紧接着,赵尔丰又派出两营新军,荷枪实弹将股东会场围了个严严实实,将大门紧紧关闭,士兵们持枪守住,不准任何人出入,弄得会场内一片哗然。股东们不晓得会遭如何处置,顿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有胆儿小的股东,吓得跳进水池中躲了起来……

消息传开,顿时使得成都全城老百姓义愤填膺,群情沸腾。

当天下午,有几百市民头顶光绪皇帝牌位,聚集在督署门前请愿,要求释放蒲、罗等九位股东。

卫兵们端枪上膛守在署衙大门,见老百姓蜂拥到仪门口,先是朝天开枪。老百姓坚持要求见赵大帅,仍跌跌撞撞向前拥来。统领田征癸心黑手狠,奉赵尔丰命令,立即对手无寸铁的人群开枪射击,当场打死打伤十多名老百姓。几百个惊慌失措的平民,丢了皇帝老儿的灵牌,向外奔跑逃命。又踩死踩伤平民无数,酿成一起惊天血案。

第二天凌晨,城外的老百姓集合要到城内请愿,要求释放股东代表。赵尔丰又下令巡防军打开城门,开枪追杀,又打死打伤十多人。

至此,川人提起赵尔丰,无不咬牙切齿,叫他是赵屠户。

当时电报不普遍,报刊少,传达消息很困难。同盟会骨干龙鸣剑发明了水电报,在几百片木板上写“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涂了桐油,投入锦江,任其漂流到下游,经人捞起,即请传播,另一面用邮信传达,赵尔丰杀人惨案的消息迅速在全川传开,各州县的保路同志会同仇敌忾,纷纷向成都集中,滚滚人潮,声势浩大。

赵尔丰残杀无辜百姓,惹得火烧屁股,自知天怒人怨。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电奏朝廷,说四川发生民变,请传旨端方火速离鄂入川,用兵痛剿。

端方听了,击节而起。恨赵尔丰身为封疆大吏,做事太不稳当。对张善子的直言相告,内心甚为感激。他沉吟良久,唤过师爷,低声嘱咐了几句。师爷唯唯点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师爷捧出一纸文书呈送端方过目。端方看后微微颔首,师爷便面南一站,口呼:“内江张善子跪接钧命。”

张善子莫名所以,当即跪地听命,原来是端方委任他为专员,专事资州所属五县及荣县、威远、自流井等地劝导同志会解散的差使。张善子听了,暗想:若能靠端方保路,当然最好。若不行,有了这个身份,与新军中的同盟会首领接触更名正言顺了,当即叩谢领命。端方大喜,挽留善子和守廉饮酒夜宴,唤来端锦陪坐。酒过三巡,端方有了酒意,感慨万端地叹息道:

“赵尔丰莽夫误国,枉为封疆大吏!我看欧美各国,设立政府都是为谋公共利益,保全国民之治安兴盛利乐,绝不是为一家人或一种人的幸福尊荣私利,而独权专行。唉,我大清王朝也须效法西方,君主立宪,才能保障民众人身家宅之自由安全,保障言论著作结社请愿之权利和自由,保障法律裁判之公平!赵尔丰凭手中有权有枪,就敢滥杀无辜,必遭天恶人怒!”

此话出自当朝王爷之口,善子和守廉不禁相顾失色。二人心中暗想:不知端方所言是假话还是真话,假话自然可以置若罔闻,若是发自肺腑的真话,杀他岂不是杀了一个国家干臣,灭了国家实行自由民主之望?端锦却不以为奇,饶有兴趣地问道:“承兄所言,朝廷何以迟迟不实行立宪?”

端方侃侃而论道:“我中国五千年来,一切制度虽有深固基础,但与各立宪国的制度相比,可以即取而用之者,实不甚多。不用若干年做准备,生搬硬套将别国的宪法弄来我国制定颁布,则上无此相应定制,下无此民意习惯,不知宪法为何物,举国上下无奉行此宪法之能力,扰乱无章,如群儿戏舞,就会造成国事紊乱不治,有甚于今日,反而危险了。所以持渐进改良,是代价最小的途径。”

端锦大笑道:“俟河清之有日,奈人寿其无多啊!”

暗有指责清廷对立宪推延敷衍之意,端方听了刺耳,白了他兄弟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书生之见纸上走马,不察国是不恤民情,多误国矣!”

善子暗想:端方之言,甚是睿智,深谙国情。然而清廷若假以立宪,拖延下去只会换来真革命!连忙举杯向端方敬酒,将尴尬场面遮掩了过去,万没料到端锦此语,竟成二十日后不幸之谶言。

谢守廉心中惦记此行重任,也连连敬酒盛情邀请端方路过内江时驻跸几日,赏识一下名满天下的糖业和书画。暗示张善子询问端方自重庆赴成都,走旱路还是行水路,以备拦路截歼。善子心中自然明白,怎奈询问行踪很是唐突,容易遭端方心中起疑,便接过守廉话题道:“王爷千岁贵胄,居庙堂之高。小民适江湖之远,经年难聆金言雅示,仰慕之情,久不释怀。路过敝乡之时,草民定当出城十里迎迓,切望王爷光临寒舍小酌一叙,以尽地主之谊。”

端方微微一笑道:“善子兄客气了。你我相知在墨宝书情,不拘俗套,十里相迎切切不可。”

守廉和善子听此口气,他八成会走水路赴成都了。

第二天,张善子与谢守廉商定,以专员身份去邀约鄂军中熟识的革命党人,到重庆会仙楼见面。不料此时,传来湖北武昌新军起义的消息。端方立即下令军营戒严。他的驻跸行台也戒备森严,概不会客。

张善子和谢守廉返回内江,将情况告之谢继德等人。众人商定在龙门镇设伏,重兵潜卧到两个码头和江中心长形沙洲芭茅丛里。待端方官船通过隘口时发起袭击,前有龙门镇米市坝码头,后有竹根滩湾码头,两头伏兵前后夹击,江中沙洲再拦腰杀出,必定胜券在握。

要到龙门镇水中设伏,就不得不惊动水帮袍哥了。可水帮袍哥管事肖承九出面首告谢继德谋反一事,路人皆知,再同他们打交道,岂不自惹祸端?继德考虑再三,决意到曾家大院,找表弟曾吉朋密商。当时他的事惊动衙门,捕头罗家财早已在龙门镇四布暗哨,张网要捉拿皇犯。谢家湾不必说了,曾家大院是谢家母亲娘家,更是眼线网结,监视严密。白天出面的话,他自幼出生在龙门镇,熟识的人不少,只恐打草惊蛇。是夜,继德带着守雄,乔装行商潜回龙门镇。路过梁家坝时,见曾家大院门口,卖醪糟蛋卖担担面卖水果的,三三两两转来绕去,守雄心中想,这些龟儿必是便衣暗探。哪晓得大伯一把拉过他,大大方方走到面摊前坐下,叫了两碗酸辣面。那卖面的盯住他俩看了又看,转身手忙脚乱,忙乎一大阵,送两碗面上桌,守雄端起大夹一筷送进嘴里,“呸呸”酸得他喷吐一地,不禁破口大骂:“酸死你妈怀儿婆,你是卖醋还是卖面的哟!”

那卖面的“嘣”地一敲漏瓢站过来,继德连忙将身一挡,把钱塞在他手上,连连拱手致歉,拉了守雄就走。一上路继德笑问守雄:“你看那卖面的是什么人?”

守雄还在用纸擦牙,气呼呼地说:

“狗日的把我牙都酸痛了。什么人?我看就他妈是个暗探!”

“你娃娃大错!我们找一个地方等着,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