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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有美二女(2)

李亭嘴巴一撇,大咧咧说道:“那爷爷就是个老糊涂!”

弄得李知柏啼笑皆非,掴了李亭一巴掌:“老子喊咋个就咋个,不要屁话多!”李亭号啕大哭,嘴里还直嚷嚷:“爷爷就是老糊涂嘛老糊涂!”

李知柏心中痛快,小儿子帮自己出了口冤枉气。平常妹妹李雯一人回娘家,他热情照应。如有肖承九陪同,他拿脸拿色,转身走人,连饭都不留吃一顿。肖承九对大舅子李知柏和谢继善恨之入骨,该出手时就出手,岂肯轻易错过。

谢继善春季考罢,归田主持家业。内江的土质适宜种甘蔗,开糖坊,制糖货,是有实力的庄户人家必操之业。龙门镇一带,在曾家引领下,肖家和谢家开糖坊几代人了,糖业同行中,两家算得上殷实大户。

谢二爷后来娶妻黄美姑,大家闺秀,知书识礼,糖坊和庄户的活路,样样提得起,放得下,是个头脑聪慧、做事敏捷的女人。成亲十多年,生了四男一女。按谢家大排行,大儿子守雄二儿子守信,在内江县官立中学堂攻读,三女儿学莲七儿子守义八儿子守智,同龙门镇曾家、肖家、李家子弟都在谢家开的龙门书院开蒙读书,各自悟得与道同游之趣。曾吉朋两个儿子曾广方和曾广国,在书院读书很用功。曾广方羡慕表叔继善一身武功,每天一大早跑到书院看他晨练,偷偷跟着学。被表叔发现了,叫他练几手来看。惊讶地发现这小子蹬子稳,架势沉,手脚展开,干净利索,像模像样,大为欢喜,收他做了弟子。隔年他考进县立中学,参加全县中学武术比赛,获得单打冠军。曾吉朋戏谑地对二爷说:“二哥,你个龙门书院教学生该跳龙门,结果教个打架的娃儿在我家门。”

二爷笑哈哈地说:“舅舅常夸我们两弟兄一文一武,现在是你们两爷子一文一武,他儿子孙子都是文韬武略人才,正该设宴谢我才是。”

曾、谢两家弟子同窗读书的龙门书院,是谢家先祖之灏公所筑教授弟子私塾。后来,他当内邑县令在这里设教谕,训导秀才,历经沧桑,福荫后代。十里八乡子弟,以在此入塾开蒙为荣。书院同窗,谢守信聪敏好学,进取心强,学业优异,娟凤和湘纹心里都很喜欢他。守信私下里和湘纹最要好,考上县立中学,离开私塾,两人暗地里鸿书往来,如流情深。

谢守雄是同窗中记性好、眼睛尖,反应快又最顽皮捣蛋的一个家伙,读书不求甚解,心思不在八股。他心中喜爱娟凤,觉得她长得乖巧,又带几分山姑野性,和他合得来。事事处处都护着她,有好吃好用的东西,都先分给她。

一年夏天,娟凤背不出书,被塾师狠狠地打了十个板子。娟凤手掌红肿,含悲啼哭。守雄本来就厌烦那个成天满嘴之乎者也的塾师,见他下毒打娟凤,恨得咬牙切齿,上山扯了几把蠚麻草碾碎,偷偷丢撒在塾师睡的凉床上。他晓得塾师眼睛高度近视,看书都要贴到鼻子尖。蠚麻草碾碎丢撒在床,必定看不清。果然,那夜塾师回房睡觉,脱了外衫着一短裤,赤膊光身往凉床一躺,“哎呀!”一声,蠚得他翻身下床,遍地乱跳……

查出是守雄干的好事,塾师愤而辞馆。谢二爷把守雄的屁股打开了花,一个月不敢坐板凳。娟凤晓得守雄哥是为自己才去干的这傻事。上山采了敷伤草药,给守雄敷了半个月屁股。从此和守雄更加亲近,只是心里还是丢不下守信。

谢二爷被抓,龙门书院停课。第二天,罗家财带着一大伙衙役赶到谢家湾,吼起要查抄逆产,封闭糖坊。六指老娘曾玉兰挺身而出,质问道:“我儿谢继善被你们无故拘押,尚未定罪,查抄什么逆产?他每天在乡下栽甘蔗开糖坊,在县城坐堂行善行医,什么时候去参加过什么革命党?什么时候去造过什么反?你们要查抄谢家可以,先拿出罪证,拿出罪名来!谢家在内江县是大家族,不是好欺侮的!”俗话说,媳妇跟着婆婆学。黄美姑暗中嘱守信火速到梁家坝和城里报信。

一刻工夫,曾吉朋听姑妈传话,即刻带了曾家民团一百多人,持枪拿刀最先赶到,将罗家财一伙衙役团团围住。不久,郭三甫、李知柏众缙绅和县团防局长谢家辉率三十个团防兵弁也赶到了谢家湾。谢家辉是谢家五服之内人,住在城内谢家祠堂,谢家有事他有干系。他一步上前顶住罗家财恶声问道:“你们抓谢继善,定的什么罪?”

罗家财晓得谢家辉有兵有权,在县城县大老爷也要让他三分,是个不好惹的角色,立刻拱礼答道:“是他胞兄谢继德在荣县谋反,有人首告。”

郭三甫大声说道:“谢继德三年前已被谢家出籍,县衙门有公文,有存案,关谢继善屁事?”

曾吉朋分开众人上前:“你说谢继德在荣县谋反,有什么证据?你们抓到人了吗?仅凭一纸首告,就可以定罪吗?那我首告你罗家财贪赃纵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是不是现在该把你抓起来,查抄家产?”

李知柏领众缙绅七嘴八舌斥责道:“这个姓彭的当球啥子县太爷,动不动就抓人抄家,还有没有王法?”

谢家辉冷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回去转告你彭大老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查抄谢家,先要过我这一关,老子就是谢家的!落不实查不证罪名,他休想动谢家湾一寸土一根草!”

罗家财虽然刁钻,也明白众怒难犯,只得虚张声势说道:“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们说了这么多,与我个人无关。这些道理你们可以找县大老爷说。谢局长你也是官场中人,个中规矩你也明白,县大老爷若要执意如此,我们当差的也只能奉令办差,望各位不要与在下为难。”

谢家辉哪里将一个捕头放在眼里,厉声道:“你先回去禀告你那个县太爷,我们自会去知照他。”

罗家财借势下坡,拱手道:“那我就听谢局长这句话,先行告退。”

说完,一挥手带众衙役偃旗息鼓地走了。

曾玉兰自幼在龙门书院饱读诗书,精明能干,是全县出名的“六指姑娘”。一看此事恐祸不单行,立即安排家中得力人手,选择宅后松毛山隐蔽处,挖掘出一个深洞,将金银细软全数运进去藏匿了。

3

掌灯时分,肖家吃夜宵。肖承九和夫人李雯及两个儿媳妇围着肖老太太坐下,却不见湘纹踪影。老太太不见宝贝外孙女不动筷,皱着眉头问:“湘纹呢?”

肖承九看了老婆一眼,不吭声。李雯站起身来,恭顺地向老太太回话:“纹儿心里有点不舒坦,不想吃饭。”

一家人每晚一起热热乎乎吃夜宵,纹儿从不缺席,贴在身边给老太太夹菜舀汤,服侍老人家贴心热肠,习以为常。一听湘纹不舒服不吃饭,老人家立时没了胃口,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肖承九起身扶住老太太:“妈,娃娃闹点小过场,管她啥子,吃了饭再去嘛。”

老太太白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李雯连忙扶着婆婆往湘纹房间走去。

肖承九自讨没趣,三扒两下吃了饭,匆匆走到客堂,管事肖三脚跟脚进来,给他端茶点水烟。

肖承九深深吸了口烟,徐徐吐出,抬眼皮看看肖三,问道:“你把衙门头的事搞醒豁没有?”

“搞醒豁了。谢继善一进衙门,县尊彭老爷就把他下了大狱,不过……”

“不过啥子?”

“不过晌午过后,衙门那个王师爷叫我回来传话给爷,说这个案子恐怕要扯繁。封谢家糖房的事,要缓一口气,从长计议。”

肖承九一听,举起茶杯啪地摔在地上,叫道:“老子二十两银子白送他嗦!”

肖三阴阴地一笑:“爷,你有七算他有八算呢。你想想,谢家现今有两百个双搞糖坊漏棚,一应俱全,少说也要值三十万雪花银。封了他家糖坊漏棚,方圆十里,曾家是他母舅,官府必排之在外。只有你能捡这个便宜,未必他不懂,不给你讲价钱嗦?”

肖承九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他龟儿啥子意思嘛?”

“这本账你自己算一算,封了谢家,我们占了他家糖房,这方圆十里的糖业,曾家是老大,你吃了谢家湾,两湾连成一湾,再加上水帮袍哥,还斗不过曾家嗦?到时你取而代之,就是龙头老大,买进卖出,哪个敢不听你的?你老人家就不吭声不动手,金元宝银元宝滚起滚起来找你哟!”

肖承九粗声骂道:“这个狗日的,就是拿起笔画几下,到底要吞好多,才填得满胃口嘛。”

肖三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嘛。做官就是靠他手中那支笔进钱。我看他要多少,你愿出多少,最好和他当面锣对面鼓敲定,免得银子丢进去了事情搞不成。”

“嗯,这倒是个主意,大家有啥子话,月亮坝耍刀明砍,免得背后耍屎肠子。你明天打早套好马车,老子进城去找他说事。”

肖三点头称是,转身就要退出,突然身后一声亮喝:“且慢!”

两人一看,呆了,不晓得啥子时候,李雯和湘纹搀着老太太站在门口。

肖三机灵,最先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扶老太太,老人把手一甩,直端端走进客堂坐下。肖承九奉上茶,叫了声:“妈,又啥子事嘛?”

老太太满脸怒容,盯着肖承九:“我来问你,谢家的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打馊主意?”

肖承九斜了李雯一眼,矢口抵赖:“哪个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哟,他谢继善有事,关我屁相干?”

老太太冷冷一笑:“你跟肖三商量的事,我在外面都听明白了,还想跟老娘耍赖是不是?”

肖承九抬眼看去,见李雯双眼冷冷地盯住自己,晓得事露馅了,只好梗起颈子不吭声。老太太咳了一声,响亮地说道:“我们肖家和谢家还有曾家,相与几十年了。都是露天坝的饭大家分到吃,生意上的事搭手互相帮。光绪年间,我们肖家买坟坝甘蔗被骗,手里现钱没得,榨季又来了,急得你父亲吊颈。喜得好谢家借银子给我们,搞忙买回两棚糖清,才渡过难关。后来还钱,谢家说我们遇了难,连利息都不收,这事你晓不晓得?”

“老爸在世给我讲过,妈,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再陈再烂的事总有这个事,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做人做生意要诚信为本,是不是你老子说的?”

肖承九还要狡辩:“是老爸说的。可他谢家谢继德参加革命党谋反,又不是我喊他去的。官府要究办谢家,我又挡不住。封了他糖坊要公卖,肖家不买别人也要买,扯不到啥子忘恩负义生意诚信上去。妈,这件事你老人家不要管,再说你也管不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还说不到忘恩负义!那我问你,谢继德是革命党的事,是哪个去衙门告的?你又听哪个说的?”

肖承九眼睛看了看肖三,垂下头不吭声。

老太太顺着他眼光盯住肖三,肖管事只好嗫嚅道:“是有这个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前不久,爷叫我到荣县兴盛货栈去收货款,我看到谢家大爷谢继德和那些造反的人一路,有说有笑的从县衙门出来,然后骑上马走了。我问了兴盛张老板,那个陪谢大爷他们一路的,就是在荣县带头造反的王二统领。回来是我给老爷摆的,可我没去衙门告状哈。”

老太太回头盯住肖承九,叹了口气:“你就听这些下人弄怂?”

肖承九辩解:“我又不是存心要告他。初九逢场,我喝高了酒,在茶馆里说漏了嘴。后来县衙门捕头罗家财把我和肖三叫去问了,我没认账。那个姓彭的县太爷说,谋逆造反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隐匿不报,同罪连坐。又说今后谢家糖坊封了公卖,你首告有功,还不是先卖给你肖家。我和肖三莫法,只好认了。”

老太太又问:“那为啥子要送他二十两银子?”

肖三回话道:“那天我和爷在衙门,衙门那个姓王的师爷把我拍到一边对我说,封卖谢家糖坊,油水很大。要我们肖家给彭老爷送点挚敬,才好敲定卖给我们。回来我如实告知了爷,爷便叫我送了二十两去。”

老太太霍地站起身来,颤抖抖地指着肖承九:“肖承九呀肖承九,说你是饭桶不为过。这分明是官府设个圈套叫你去钻,挑起肖谢两家不和,他们从中得利!整谢家油水大,他们都是饿痨了的狗,还会让你喝半点油汤剩水吗?你做梦吧!”

肖承九听了此话,只是摇头也不吭声。

肖三晓得老太太霸道,连连认错:“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的错我的错。”

精明过人的老太太,略加思忖,断然道:“你们听好。谢家老太太已有话传过来,我无须多说。他谢家大爷是不是革命党,谢家糖坊封不封,不关我们肖家的事。糖坊封了公卖,再便宜我肖家也不要。肖三你连夜写个禀帖,说你八月间在荣县酒醉眼花,没认实在。明天一早将禀帖送到衙门,打死不准改口,我家自会保你出来。承九明早与肖三,找到梁家坝曾吉朋会长和商会李会长、钱庄郭三甫一起去衙门具结铺保谢二爷。那二十两银子权当买狗食喂狗吃了,不准再提!”

肖承九只好点头称是。肖三哭丧着脸,也直是哈腰作揖,点头如鸡啄米。

湘纹在李雯耳边说了几句,两人抿嘴一笑。搀扶着老太太慢慢步出客堂。

4

范湘纹回到闺房,匆匆写了张字条,到下房唤出厨娘,把字条交给她,又赏了她五个铜板。厨娘早是湘纹和守信联系的老交通了,接过钱,欢喜眯眯地走了。

是夜,更深人静。肖家后宅小门轻轻地扣了两声,湘纹强捺着心跳,柔声吟了两句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门外立刻有人轻声吟对:“映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湘纹打开小门,守信侧身进来,湘纹倚在守信怀里,两人紧紧相拥。

暖暖的闺房内,湘纹将今天家中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守信。特别把自己如何向奶奶撒娇哭诉告状的情景,着意渲染了一番。守信大受感动,忍不住抱住湘纹亲了又亲。

闺房外面窗台上,一只雪白的猫儿,纵身跳进花坛,拖长声音地叫起来:喵……喵……给这万籁俱寂、夜色沉沉的肖家后宅院,平添了一缕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