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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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芦苇(6)

“你们在干啥子呢?”谭二狗问。

“扯柳条。”叶一峰说,“你到这里来干啥子呢?”

“我给它洗澡。”谭二狗说,“昨天收工,我把它牵到这里来,想让它洗一个冷水澡,它狗日的,整死不下水。”

“这么冷的天,它肯定不想下水。”叶一峰说,“你是犁牛匠,这个道理你都不晓得?”

“我咋个不晓得它不下水?我只是想,这么冷的天,你都要下河洗澡,未必牛还不肯洗澡?它的名字都叫‘水牛’,就该下水。好,我不跟你说了。”谭二狗的眼睛在杜小鹃身上睃来睃去,“我问你,你是哪里来的?”

“我是哪里来的,要你管吗?”杜小鹃挺了一下胸脯,谭二狗退了一步。

“我就是要管。”谭二狗说,“你不要信叶一峰说的话,我不只是生产队的犁牛匠,我还是天顶公社六大队的基干民兵。我对认不到的人,就是要盘查。公社武装部胡亮华部长在开民兵大会的时候,经常给我们讲,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线(弦),要时刻绷,绷断了,接起来又绷。”

“她是我朋友,在城里的百货公司工作。”叶一峰说。

“你不要给他讲那么多,”杜小鹃说,“管你是啥子民兵还是啥子部长,管你的啥子线绷得断还是绷不断,我是有单位的人,要查户口,你到我的单位去查。依我看,你恐怕没得那个胆量。”

“我看你时常在我们这个地方晃过来晃过去。”谭二狗说,“我也没得别的意思,就是想晓得,你为啥子要在我们这个地方晃过来晃过去。”

“我来看叶老师画画。”杜小鹃说,“我们要把柳枝烧成炭条。叶老师用炭条给我画素描。”

谭二狗皱了皱鼻子。

“怪不得,你们要扯断这些树枝。”谭二狗说,“还要不要?我来帮你们扯。”

谭二狗扯下几根更粗一点的柳枝。叶一峰把柳枝折断,选了一些木质更老的枝条。他把枝条拿回家,用菜刀切成短截,把炼乳罐里剩下的炼乳倒进一个碗里,将截短的柳枝塞进炼乳罐。他把炼乳罐放进灶膛,点燃柴火。

杜小鹃站在灶旁,谭二狗也站了过来。他们看着叶一峰烧火。火焰舔着锅底,谭二狗揭开锅盖,里面早已煮好的冷红苕被烧热了,开始冒热气。

“哦,你吃这么多红苕啊。”谭二狗说。

“煮一锅红苕,吃三天,省事。”叶一峰说。

“你不吃菜?”谭二狗问。

“不吃。”叶一峰说。

“我有菜,我给你们拿来。”谭二狗说,“今天下雨,你们都在屋头打杵,我在犁冬水田,顺便抠了一些黄鳝。”

谭二狗跑出门,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酒瓶,拎着一大串黄鳝回来。这些黄鳝用铁线草穿过腮巴串在一起,它们还在挣扎,相互之间扭成一团。谭二狗一条一条取下来,放进水盆里,用剪刀剪断黄鳝头部下面的脊椎骨,黄鳝立刻就瘫软了。他剖开黄鳝肚子,拉出肠子扔掉,把黄鳝斩成短截子,用菜油和盐巴把黄鳝在锅里煎熟。他煎了一大碗黄鳝,黄鳝皮被煎皱了,冒着滚烫的油泡,散发出略带腥气的香味。叶一峰把红苕盛在三个碗里,他们开始吃晚饭。

谭二狗拔掉酒瓶的木头塞子,准备把酒倒进一只碗里。

“我不喝酒。”叶一峰说。

“我也不喝。”杜小鹃说。

“那我也不喝了。”谭二狗把酒瓶放在墙角。

杜小鹃夹起一截黄鳝,轻轻咬了一口,盐味浸入黄鳝的肉里,又鲜又香,“看不出来,你还这么能干。”

“那当然。”谭二狗说,“叶一峰的这个灶,也是我打的。好烧不?”

叶一峰点点头。

“那当然,不要以为打灶很简单,其实不然。灶打得不好,又费柴,烟子也大。不光是这些,我犁田也犁得好,还会做火枪。我做的火枪,打雀儿准得很,一枪轰出去,至少打几个下来。我还有一支步枪,是公社武装部发给我的,但它不能打雀儿,只能打人,打阶级敌人。”谭二狗说,“公社武装部长胡亮华很看重我,他要我侦查叶一峰。”

谭二狗突然不说话了。

“你说,侦查?”杜小鹃问。

“不是,好像是监……啥子东西,我搞忘了,反正就是侦查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谭二狗说,“胡部长要我经常来看一看。”

“看?”杜小鹃说,“看哪个?”

“看叶一峰。”谭二狗说,“看叶一峰劳动改造得好不好。我看了,给胡部长说,叶一峰改造得很好,每天都出了工的,下雨的时候,就到外面画画。胡部长跟我说,要看他画的啥子画,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我说,不是‘封资修’,他画的是生产队的田土,山坡,还有路和河。他画的是社会主义的江山。他就说,你给我盯紧点,一有情况就报告,发现他的反革命活动,我们就开他的批判会。你看,叶一峰来我们生产队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开过他的批判会。上次开批判会,是去年了,是批判谭叔先,他的成分是地主,一直对我们的社会主义不满。一次,他和他的儿媳妇刘望云吵架,吵呀吵,他就端起床头的尿罐,把尿倒在他儿媳妇的床上。他的儿媳妇的成分是贫农,你想一下,地主把尿倒在贫农的床上,这是不是阶级斗争的线绷紧了?我们就批判他了。批判的时候,是我捆的他。老子背着枪,拿一根麻绳,把他的两只手捆得梆(很)紧。那天晚上,我们在生产队的晒坝里斗争他,因为白天要干活路,没得时间。我们把十多盏亮壶(一种油灯)点亮,挂在晒坝周围晾衣服的铁丝上,就开会了。我们全生产队的贫下中农都喊他交代最近又干了啥子坏事,他说没有干,我们就揭发他,有的人看到他偷了生产队一根甘蔗,有的人说,他打死了一条蛇,把它丢在月亮湾的水田里了,想让它的骨头戳穿下田干活的社员的脚。我们斗争到半夜,谭叔先说,他想屙尿。我们不准他屙,说,要屙就屙在你自己的裤裆里。你敢把尿倒在贫农的床上,就敢把尿屙在裤裆里。你把尿屙在裤裆里了,我们就散会。过了一会儿,谭叔先说,他把尿屙在裤裆里了。我们不相信。我从铁丝上取了一把亮壶,走到他的面前,用亮壶去照他的裤裆。我看见那里湿了一片,他真的把尿屙在自己裤裆里了。那次,我们就散会了。后来,谭叔先再也不敢把尿倒在他儿媳妇的床上了。”

杜小鹃盯着谭二狗。谭二狗搛了一块红苕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

“这两年,我们的批判会开得少些了。往回(过去),我们经常开,生产队里的‘四类’分子,都被我们斗争过。”谭二狗说,“叶一峰是一个好人,他戴了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是,我们没有斗争他。我还给叶一峰说过好话。”

“你说的啥子好话?”杜小鹃问。

“有一次,我们在公社开民兵大会,主要是讲,嗯,要注意各生产队的四类分子最近在干啥子。会开完了,胡部长专门找到我,说有人反映,叶一峰每天都下河洗冷水澡。”

“又咋个?”杜小鹃问。

“胡部长说,你要注意他,把他盯紧点,经常到他的房前屋后转一转,看他收了工在干啥子。他每天都要下河洗冷水澡,冬天都要洗,这事就不那么简单了。很可能,他是在练习游水,准备有朝一日游到台湾去。”

叶一峰低垂着眼皮,一声不响地吃红苕。

“台湾和大陆隔了那么宽的海,叶老师游得过去吗?”杜小鹃说。

“是海?我还以为,台湾和我们只隔了一条河。”谭二狗说,“当时我就说,我们和台湾隔了那么宽的一条河,叶一峰肯定游不过去。胡部长就骂了一句:‘这个瘟猪!’当时,我还以为他在骂叶一峰,现在我晓得了,他是在骂我。叶一峰虽然是反革命分子,但他不是瘟猪。”

“反革命分子,我见过。”杜小鹃说,“我晓得他们是啥子人。”

“其实,叶一峰不像反革命分子。”谭二狗说,“他是我朋友。”

“你吃了叶一峰的红苕,当然要说他是你朋友了。”

“我也没有白吃啊。”谭二狗说,“我把自己的黄鳝拿来了的,我们算是打平伙。”

“你们吃的不是我的红苕。”叶一峰说,“是谭芝的红苕。”

“咋个会是谭芝的红苕呢?”谭二狗说,“你的红苕呢?我记得,分红苕的时候,你分得不比我少。”

“有人偷了我的红苕。”叶一峰说,“谭芝就把她的红苕借给我。”

“哦?”谭二狗说,“谭芝还要借东西给别人?”

“她借给我了。”叶一峰说。他用火钳从灶膛里夹出烧得焦黑的炼乳罐,放在屋檐下,舀了一瓢水淋在罐子上。滚烫的罐子发出“哧哧哧”的声音,冒出一团团蒸汽。叶一峰打开罐盖,取出黝黑的炭条。炭条是湿的,叶一峰把它们一根一根摊在纸上。

杜小鹃再次到叶一峰的屋子里,是半个月以后。那段时间,店子里很忙,杜小鹃每天加班装配新款的永久牌660MM轻便车,从早上八点钟到下午六点钟,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的时间,晚饭后,再加班三个小时。装配的工序早就被设计好,她只是机械地操作。她先装前后臂闸,将车架的前管挂在工作台的立柱上,在车架立叉的两个刹车座上,涂上黄油,将刹车臂套入刹车座,把弹簧插入刹车座中间孔内,用螺钉将刹车臂固定在刹车座上。然后,她再装齿盘曲柄、前叉、车轮。一个小时,她可以装一辆自行车。中午,杜小鹃用肥皂洗去手上的油垢,坐在沾满油渍的木头工作台旁边吃午饭。那是母亲早上给她做的,米饭和炒鸡蛋、腌白萝卜条,它们盛在一个搪瓷缸子里面。那一天,杜小鹃吃完午饭,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搪瓷缸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上次在叶一峰的屋子里吃煮红苕和油煎黄鳝的情景。她还想到了晾在纸上的炭条。

第二天上午,下雨了。杜小鹃把盛了午饭的搪瓷缸子放在自行车的车兜里,穿上雨衣,骑车到乡下。到云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的那条路,她已经很熟悉了。到了叶一峰的房子外面,门开着,叶一峰正坐在灶前吃煮红苕。杜小鹃拿出搪瓷缸子,打开盖子。里面是米饭,上面浇了一层酸海椒炒茄子。

“你喜欢吃酸海椒炒茄子不?”杜小鹃问。

叶一峰的头突然埋了下去。他坐在灶门前的石头上,肩膀耸起,拿着碗的手在颤抖。杜小鹃担心他把碗里的红苕汤流到地上,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这只手现在又干燥又温暖。

“哟,这是哪里来的仙女呀,下凡到我们这里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谭芝一斜身子,倚在门框上,两只手抱在胸前,眼睛在杜小鹃身上溜来溜去,对叶一峰说,“你的红苕吃完了没得?你吃完了,就给我说一声,我又借给你。有我在,你就饿不了肚皮。我们是乡坝头的人,还是吃红苕才过得旧。吃白米饭,是城里人的事情,我们没得这个福分。你这个仙女,看样子,是吃白米饭长大的。”

“你吃的红苕,是她借给你的?”杜小鹃问。

“就是。”叶一峰说。

“你还有好多红苕?”杜小鹃问谭芝,“可不可以再借点给我们?我经常到乡下验车,有时就到叶老师这里来吃饭。我喜欢吃红苕。”

“哟,就‘我们’了?”谭芝说,“哟,妹子,假若你吃白米饭吃得不耐烦了,想我们乡坝头的红苕,我就再借点给‘你们’。‘你们’要借好多呢?”

“你有好多呢?”

“你想借好多呢?”

“五十斤。”

“那好。”谭芝说,“等会儿,我喊刘国清背一背篼红苕倒在你的窖坑里。我那个背篼,装满了就是五十斤。叶一峰,你要记清楚,你已经欠我一百六十五斤红苕了。”

那天下午,刘国清从谭芝的窖坑里装了一背篼红苕背到叶一峰的窖坑边。谭芝的窖坑离叶一峰的有十几米远。刘国清揭开用干枯的苞谷秸秆做的窖坑盖,把红苕倒进去。红苕铺满了窖坑底,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味。

“你们看好哈。”刘国清对跟在他身后的叶一峰和杜小鹃说,“我把红苕倒在你们的窖坑里了的哈。”

等刘国清离开后,杜小鹃跳进窖坑。她捡起一个红苕,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从头发上取下钢丝做的发夹,在红苕上刻了几个字——“叶一峰”。发夹的尖头穿透红苕皮,深深划进去,苕浆从刻痕里冒出来,像一粒一粒白色的珠子。刻完一个,她又捡起一个红苕继续刻。叶一峰向她伸出手,要拉她出来,她摇了摇头。

“你先回去,你给我煮晚饭。”杜小鹃说,“我天黑了再走。”

“天,天黑了再走?”叶一峰说。

“天黑了,我再走。”杜小鹃说。

“你骑车,要摔倒的。”叶一峰说。

“不会。”杜小鹃说,“我经常在夜里骑车。”

“你在红苕上刻啥子呢?”叶一峰问。

“你不用管,”杜小鹃说,“你先回去煮晚饭。你不想我饿着肚子骑车吧?”

叶一峰回到屋子里,从墙角一个木头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口袋,里面有几斤米。他舀了一碗米放进锅里煮。水烧开了,他从土墙上一个洞里拿出一个小陶罐,取下用橡皮筋束紧的纸盖子,用汤匙从罐子里挖出一点猪油,放进锅里。他还放了一点盐,然后改用小火,慢慢地焖饭。饭刚焖熟,杜小鹃回来了,叶一峰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没有菜,但饭里有盐有油。他们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杜小鹃用铁铲从灶膛里掏出发烫的柴灰,放进一个箢篼里,把箢篼提到叶一峰的红苕窖坑边。天上有月光,地面是朦胧的灰色。杜小鹃双手端着箢篼,把柴灰均匀地撒在小路上,一直撒到谭芝的窖坑边。柴灰撒完了,她拍拍手,从墙边扶正倚在那里的自行车,骑上它,蹬着车走了。

“我明天再来。”叶一峰听见她在黑暗中说。

第二天上午,杜小鹃骑着自行车来到谭家大院。院子里静悄悄的,社员都干活去了,只有几只鸡在院坝里走来走去,偶尔在地上啄一下。叶一峰的房门没有锁。她把自行车支在屋檐下,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