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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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芦苇(5)

从那以后,杜小鹃再也没有参加红卫兵的行动了。她成了一个“逍遥派”,每天在城里闲逛。城里各个机关单位都在闹革命,图书室里的书也被翻得七零八落,一些反动书籍被抄走了,剩下的乱七八糟堆在地上,没有人管。杜小鹃就在这些书堆里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找到了一些画片,有些是杂志上的,有些是书籍的插图,都是一些人体画,是“破四旧立四新”的漏网之鱼。杜小鹃把它们藏在一个生锈的铁皮饼干盒子里。

第二年,父亲托朋友把杜小鹃送进百货公司工作。杜小鹃的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的战友是百货公司的党支部书记,他把杜小鹃安排在公司的自行车商店当装配工。杜小鹃的活动半径增加了。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城郊的道路上去。她看见了许多陌生的风景和陌生的人。最后,她看见了叶一峰,那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小雨里画油画的男人。

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头发长,胡子也长。他画完了一幅关于道路的油画。杜小鹃熟悉的那条路出现在他的画纸上,散发出颜料的气味。

“明天你还在这里画画吗?”杜小鹃问。

叶一峰摇了摇头,“明天可能不会下雨。”

“你下雨的时候才画画吗?”

“生产队下雨不出工。”

杜小鹃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是一个画油画的农民。

“你住在哪里呢?”

“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

“离这里有好远呢?”

“几里路。”

“你画了很多油画?”

“画了一些。”

“我想看看你画的油画。”

叶一峰把油画夹在画板上,背着它走到一条小路上。这小路很少有人走,路面长满青草。杜小鹃推着自行车,跟在他的后面。

青草小路翻过两座低矮的丘陵,并入一条更宽的泥土路。路上很泥泞,走了不远,眼前出现了一个院落。叶一峰走到一幢土墙瓦屋面前,打开门上的铁锁。

杜小鹃把自行车靠在墙边,跟着他进了屋。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没有尘土,灶台上刷了石灰浆,墙上钉着一些油画。每幅油画都是作业本大小,上面画着树木、小河、山坡、道路和农舍。

“这些都是你画的?”杜小鹃问,“你只画风景吗?你会画人吧?”

叶一峰盯着她说话。他点了点头。

“真的?”杜小鹃说,“那你是一个画家了?”

“我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叶一峰说。

杜小鹃不说话了。她又一次打量了屋里的情景。

“你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杜小鹃说,“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画画。”

三天之后,天空又下雨了。上午,生产队长在地里叫大家收工,下午不出工了。叶一峰坐在灶前一张小木凳上烧火做饭时,门口出现了一道阴影。他扭头一看,是杜小鹃。她还是穿着那身军装,腰间束着人造革皮带。

“你在做午饭?”杜小鹃问。

叶一峰站起来,手里拿着火钳,不知放下好,还是拿着好。

杜小鹃揭开锅盖,看里面在煮什么东西。她看见了一锅黑乎乎的红苕块。

“你煮这么多红苕,是为了招待我?”

“我自己吃的。”叶一峰说,“我煮一锅,要吃三天。”

“我来了,你就只能吃两天了。”杜小鹃说。

“……我没有放油。”叶一峰说,“煮红苕,要放一点猪油,更香。我没有猪油。”

“我喜欢不放油的红苕。”杜小鹃说。

林译苇从抽屉里拿出那沓照片,抽出其中一张。那是她和叶飘在天顶寨松林旁边那幢土墙房子前透过窗户拍摄的照片。室内的木头柜子旁有一幅油画。画面是一位裸体的青年女子。她的右手支在头上,身体斜倚在一张床上。这就是叶一峰为杜小鹃画的油画。林译苇想。这张照片,终于可以在消失了的时间里找到答案了。

在这沓照片里,有一张是在松林里的照片,一个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的中年男人正在观察一棵松树的树身,树身上有一些晶莹的晶体。还有一张照片本来拍摄的是一丛翠绿色的芦苇,但冲印出来的却像一张X光照片——芦苇的叶片变得透明,它的根部也清晰可见,像苍白的胡须,向泥土深处延伸。根须的尖端融入一团灰白色的物体。那团东西像是人的骨骼。

叶一峰和杜小鹃的命运,通过这三张照片映照出来。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变成空气中的微粒,被徕卡相机捕捉到,在胶片上显形。

林译苇想象着几十年前发生在天顶寨的一些生活场景。那时,天顶寨名叫天顶公社,叶一峰生活在六大队六小队。他下地干活,在土灶前煮饭,在小河里洗澡,在下雨之后画油画。时间像一团巨大的云雾笼罩着他,带走他经历的一些生活细节,留下另一些生活细节。这个过程有点像一具化石形成的过程。一些细节丢失了,一些细节留了下来。

那一段时间,是叶一峰和杜小鹃一起行走在乡间的时间。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里,那条古代的道路把他们引到时代的边界。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属于自己的风景。

下雨之后,只要时间安排得过来,杜小鹃就会骑着自行车到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去。有时,叶一峰坐在屋里发呆,有时,他不在屋里,杜小鹃就到附近去找他。她总是能够找到他,在河边,在松树林里,或是在小路边。她设计了一个铁丝做的网兜,挂在自行车的龙头前面。她在里面放一些食品,花卷,馒头,咸菜包子。有一次,她花了一元九角钱买了一听昂贵的炼乳罐头带到乡下。她的工资是每月十九元。她第一次品尝炼乳,叶一峰也是。那一天中午,他煮了一锅红苕,放了一撮盐搅匀。他盛了一碗带咸味的红苕,正坐在灶前吃午饭,杜小鹃来了。她拿出几个馒头,又拿出一个金属罐子,用起子打开盖子。她把馒头掰开,把罐子里稠黏的乳白色液体倒在掰开的馒头里。叶一峰放下盛着红苕的碗,慢慢地吃着夹了炼乳的馒头。一丝沁着奶香的甜味渗进他的舌尖。他一直喜欢吃带甜味儿的东西。他对红苕百吃不厌,但现在,他喜欢上了夹炼乳的馒头。

那一天中午,吃过午饭以后,叶一峰和杜小鹃到松树林里写生。那些松树长得不是很好,有一些长得歪歪扭扭。林间空地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灌木丛。叶一峰选了一片开阔地。他坐在一块鹅卵石上,取出油画纸,夹在画夹上。他把油画颜料在地上排开,把每只颜料管里的颜料都挤一点在调色板上面。他用一支细小的二号油画笔蘸了一点调色油,挑了一点赭石和炭黑在调色板上调匀,勾勒出眼前景物的轮廓。他画了几棵松树的形状,勾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留下天空的位置。杜小鹃坐在他身边一块鹅卵石上。雨停了不久,石头还是湿的,一股凉气从屁股下面直往身体里面蹿。杜小鹃后悔自己没有把雨衣带来。她从衣兜里摸出手帕,想把石头擦干。一粒小东西从衣兜里掉出来。它是被手帕带出来的。它正好掉在一块鹅卵石上,跳了两下,引起了杜小鹃的注意。在这片林子的地上,鹅卵石遍地都是。

这是一粒干燥的桉树果子,形状像一只小铃铛。杜小鹃想起来了。这粒果子是两年前在楠江一中的桉树林里等着偷那台油印机时,从树上掉下来的,掉在她正在读的信纸上。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她现在穿的这件绿军装在两年时间里不知洗了多少次,这粒桉树果子却一直安全地待在衣兜里,现在随着一块手帕掉落在这片松树林的土地上。

杜小鹃捡起果子,仔细观察它。干枯的果子顶端有一个小盖子,杜小鹃掰开盖子,看见里面盛着一些细小的褐色种子。她把种子抖落在手掌里,噘起嘴唇使劲一吹。种子四散飞开,洒落在地上,不见了。

在桉树林里捡到的一封信,让杜小鹃见识了油画,还认识了一个画油画的人,进入另外一种生命状态。林译苇想。在那个年代,生活,艺术,幻想,这些在任何社会都是一种常态的东西,却以奇怪的方式存在着。也许只是它们之间的关系错了位,却导致一切都发生变化,变得不可思议。杜小鹃也从一个无序的现实社会走向一个宁静的抽象的虚幻世界。这个虚幻世界掩藏在平凡的乡村生活的表面之下,它们由油画、一幢房子、一个安静的中年男人和河流、松林、古道构成。在这个环境里,杜小鹃和叶一峰一起向逝去的时间里坠落。那种奇异的下坠感以不易觉察的方式控制着他们。杜小鹃一有时间就到乡下去,这是下坠的一种方式。杜小鹃给叶一峰送去食物,还送去画片。她把自己收藏在铁皮饼干盒子里的画片拿给叶一峰看。叶一峰第一次看见苏联出版印刷的油画风景作品,其中有俄罗斯画家希施金的《松林的早晨》、列维坦的《深渊》、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鸦飞来了》,还有苏联画家晓夫库宁科的《钢铁厂车间》。他们描绘自然景物的方式拓宽了叶一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那一天,叶一峰在松树林里完成了油画写生,收拾好画具,对杜小鹃说:“你回去了吧,我要到河边洗衣服。”

“洗衣服?”杜小鹃说,“我陪你一起去。”

“天晚了,你该回去了。”叶一峰说。

“我要和你一起去。”杜小鹃说。

他们向河边走去。他们走到堰闸边,叶一峰放下画具,开始脱衣服。他脱下上衣,再脱下长裤。他穿着一件旧毛衣和一条打了补丁的秋裤,开始洗刚脱下的衣物。他把衣服和裤子浸在河水里,然后捞起来,使劲摔在堰匣的石头上,发出“砰”一声巨响,把杜小鹃吓了一跳。

叶一峰在石头上反复摔打衣物,水花四溅。

“你就这样洗衣服?”杜小鹃问,“你不用肥皂?”

“这样洗,洗得干净。”叶一峰说,“用不着肥皂。”

他检查了一下裤子,在膝盖部位发现了一个油斑。

“这是调色油,画画时不小心滴上去的。”叶一峰说,“下次我要用柴灰把它洗干净。”

“你用柴灰洗衣服?”杜小鹃问,“柴灰怎样洗呢?”

“柴灰泡水,衣服泡在水里,就洗干净了。”叶一峰说。

“以后你就不要用柴灰了。”杜小鹃说,“你用肥皂洗。我给你带肥皂来。”

几天之后,又下了一场雨,杜小鹃给叶一峰带去两块肥皂。她把肥皂用报纸包好,放在自行车的网兜里,骑车来到乡下。雨停了,叶一峰的房门锁着。杜小鹃把自行车靠在墙边,到外面去找他。

她翻越山坡,走过松树林,在河水里看见一个男人。他只露出脑袋,正向对岸游去。他的手臂划出的水花溅落在河面,发出清冽的声音。那是叶一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杜小鹃。杜小鹃打了一个冷战。

“这么冷的天,你在干啥呢?”杜小鹃问。

“洗澡。”叶一峰说。

“你不觉得冷?”杜小鹃说,“我站在岸上,看见你这个样子,都冷得受不了。”

“我习惯了。”叶一峰说,他在水里打了一个转身,游向岸边。

“你经常下河吗?”杜小鹃问。

“我每天都下河。”叶一峰说,“这条河里的水很干净。”

杜小鹃背过身去,面向松树林,等待叶一峰上岸换衣服。她听见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冰凉的潮湿气息从她身后漫延过来。

“我给你带来两块肥皂。”杜小鹃说。她转过身,面向叶一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和胡须还是湿的。他脸上的皮肤动了一下,好像在笑。杜小鹃没有看见他笑过。她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谢谢你。”叶一峰说。

“你咋个谢我呢?”杜小鹃问。

叶一峰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我要你给我画一张像。”杜小鹃说。

叶一峰盯着杜小鹃。

“我早就想给你画一幅素描。”叶一峰说。

“你想画我?”杜小鹃说,“我好高兴。”

叶一峰点点头。杜小鹃和陶雅长得太像了,说话的方式也差不多。她脸上的线条比陶雅更柔和一些,皮肤颜色也更深一些,因为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在野外跑来跑去。

“素描是啥子呢?”杜小鹃问。

“素描,就是只用一种颜色来画画。”叶一峰说,“一般是用黑色。”

“那,你用啥样的黑色来画我呢?”杜小鹃问,“用铅笔吗?”

“我没有铅笔。”叶一峰说,“没有铅笔也可以画素描,我用炭条来画。”

“你有炭条?”

“我没有炭条,我可以做,”叶一峰说,“我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学会了用柳树枝烧炭条。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周围有很多柳树,这里也有柳树,我带你去看。”

杜小鹃跟在叶一峰身后。他们穿过松树林去看柳树。穿过松树林,有一条泥土小路,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路沿长着茂盛的青草,小路中央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了。最近还没有人从这里走过,路面没有留下脚印。叶一峰踩着路沿的草丛走。杜小鹃跟在后面,也踩着草丛。草丛很窄,嵌在小路两边,像两条细线弯弯曲曲伸向潮湿的远方。她不习惯走这样的路。虽然她踩在草丛上,但草丛下面的泥土也被雨水泡松软了,脚踩不稳。有两次,她晃了一下,鞋子踩在了泥泞的小路中央。叶一峰走在她前面两步远,她想让他牵着自己走,但他一直不回头。于是,她轻轻咳了一声。

叶一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像小孩儿的眼神,单纯,清澈透亮,和杜小鹃第一次看见的一样。杜小鹃向他伸出手。叶一峰慢慢抬起手,握住杜小鹃的手指。他的手枯瘦有力,指尖上有茧疤。这只手刚才在河水里浸泡过,冰冷冰冷的。他拉着杜小鹃向前走,一股奇异的力量传导到杜小鹃身上。她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杜小鹃从来没有拉过男人的手。现在,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拉着她在乡间的泥泞小路上走。他们去找柳树枝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前面是一个堰塘,堰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树身弯曲,长长的柳枝垂下来,有几枝的梢尖快接近水面了。

叶一峰松开杜小鹃的手,去折柳枝。他抓住一根枝条,使劲向下拉。他拉断了一根柳枝,又拉断了一根。这时,一个人牵着一头牛走了过来。是谭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