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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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芦苇(4)

在楠江一中,“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先成立一个月,他们抢占了“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先机,抄了学校几个出身不好的教师的家,抄出了金条四根,银圆一百二十个,钻石戒指两个,玉菩萨一个,印有蒋介石头像的大学毕业证书一份,变天账三本,美国大兵皮鞋一双。这些战果在“楠江市红卫兵文化大革命抄家战果展览会”上大出风头。苟志林参观了这个展览,那个展厅设在南街子的政协礼堂里,一块块三合板把礼堂隔成一个个单独的空间,用课桌做成的展台上摆放着展品,那上面什么东西都有,苟志林看得眼花缭乱——军刀、字画、银圆、金条、账簿……三合板糊了一层白纸,上半部分书写着毛主席语录,下半部分贴着标签,标明这些展品的名称——军刀是“反革命凶器”,字画是“封建糟粕”,银圆和金条是“国民党反攻大陆经费”。苟志林一边看,一边责备自己的阶级觉悟不高,没有从问题的表面看到实质,一边责备自己带头成立“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晚了,没有赶上抄家的好时光。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有了这封信,他可以带领红卫兵来一次抄家,抄出楠江一中阶级斗争新动向,给“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长一次脸。

“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苟志林说,“我们把今天的事情办了,明天一早,八点整,在这里集合。我不再强调这一点了。我要强调的是,现在开始行动,把今晚上的事情办好。”

结果,今晚的事情办得不顺利。杜小鹃因为是女孩儿,没有深入敌方巢穴的资格,她趴在草丛中,等待战友突袭成功。几个男红卫兵从桉树林里冲出去,跑到五十米开外的实验室外面。行动开始时,苟志林举起一支气枪,瞄准实验室,打碎一扇窗玻璃。这样,进入实验室就不用在窗子面前敲碎玻璃,而是在窗玻璃的破洞前直接伸手拔出插销,这样就不会弄出更大的动静。

天越来越黑,杜小鹃继续趴在草丛里。她的旁边还趴着苟志林和几个女红卫兵。她看见几个人影在实验室的窗子面前晃动。不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在喊:“逮贼娃子!逮贼娃子!有人跑到我们大本营里头去了!”

随后,杜小鹃看见一道手电筒的光柱一晃一晃地向实验室逼近,那光柱前面奔跑着几个人影。他们跑进桉树林,其中一个抱着一个箱子。

“……苟司令,东西拿到了。”抱箱子那个红卫兵喘着粗气说,“我们在撤退的时候,碰到他们喝了酒回来。他们发现我们了。”

手电筒的光柱离桉树林越来越近,最近停在树林边。拿手电筒的人不敢贸然进树林,就在林子外边吆喝:“里面的人,有种的,就给老子出来!”

“他们发现你们了,这个情况难道我看不懂,还需要你向我汇报吗?”苟志林对抱箱子的红卫兵说,“我看你的脑壳里面只装了几个数学公式,社会经验一点都没装进去。人家在追你,你还把他们引到我们这里来,让我们大家都暴露了。枉自你平时数学考得那么好,原来却是一个傻瓜!”

“那,我们咋个办?苟司令?”杜小鹃问。

“咋个办?撤噻。”苟志林说,“现在,他们人少,不敢进林子。我们不抓紧时间撤,等会儿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就敢进林子来了。”

苟志林带着大家从树林里向学校的后门跑去。过去,这个校门有两扇欧式的铸铁大门,“破四旧立四新”时,“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的红卫兵认为这两扇门“散发着资本主义的腐朽气息”,把它们拆除了,只剩下两根红砖砌的柱头,现在倒是方便“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人逃跑了。苟志林带着他的红卫兵从这里跑出学校,一直跑到楠江河边。那个抱箱子的红卫兵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子直喘气。苟志林一脚把箱子踢进河里。

“他们发现了我们,这油印机,我们就不能用了。”苟志林说,“今天晚上,我们的战果不辉煌,这不要紧。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现在,我们要振作起来,提高勇气,打好明天这一仗,争取更大的胜利!”

第二天一早,“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成员在桉树林里集合,八点到了,大家向杨奇帆的家出发。杨奇帆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一幢二号。这是一幢二层楼房,杨奇帆住在底楼,他正蹲在阳沟边刷牙。他看见一大群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向他走来,站在他的身边,赶紧把嘴里的牙膏泡沫冲洗掉,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要干啥子?”

杨奇帆长得很瘦,一双眼睛鼓鼓的,眼皮发暗。他垂着双手站着。苟志林轻蔑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干啥子?马上你就晓得了。来,大家站好。”苟志林说。

红卫兵在屋前的三合土坝子上站成两排。苟志林从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翻到其中的一页,高声念道:“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杨奇帆,你晓不晓得,我们今天到你这里来,是为了啥子?”

“我不晓得。”杨奇帆说。

“你不晓得,你这是在装革命的蒜。你干了啥子好事,我们都晓得了,你还不晓得?”苟志林说。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她是杨奇帆的老婆,在学校食堂当勤杂工。她一边向坝子边上的一辆板车走去,一边瞟着这群红卫兵。平时,她就在这个时候拉着板车到城里的蔬菜公司为学校的食堂运送蔬菜。

苟志林又翻开一页,高声念道:“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杨奇帆,今天,我们红卫兵小将到你这里来,就是要采取革命行动,抄你的家!”

“抄家?凭啥子抄家?凭啥子抄我们的家!”杨奇帆的老婆说,“我们杨奇帆是贫农出身的知识分子,根红苗正,紧跟毛主席,没有做啥子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没有做啥子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那倒不见得。”苟志林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在杨奇帆眼前晃了晃,“这是啥子?”

杨奇帆的脸一下子就变成灰白色。他的嘴唇也灰白了,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啥子?”

杨奇帆的老婆有点好奇了:“这是啥子?”

“你要问我‘这是啥子’,那我要问你,你干了啥子?”苟志林对杨奇帆说。

“我没有干啥子。”杨奇帆说,“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请示了毛主席,背诵了毛主席语录,还向毛主席汇报了自己的思想。你们不信,可以问我屋头那个(老婆)。”

杨奇帆老婆迟疑地点点头。

“你说的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是一个蜕化变质分子,已经脱离了无产阶级队伍,成了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就是你问题的实质。”苟志林展开手中的信,“你是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把这封信的内容念出来呢,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把你的罪证自觉地交到革命的红卫兵手中?”

杨奇帆盯着那封信,脸上涌起红潮,双肩耷拉下来。他把牙刷和搪瓷缸子放在窗台上,向屋里走去。苟志林带着红卫兵,一窝蜂地跟在他后面。他的屋子是拉通的三个房间,杨奇帆走到最里间,指着竹竿和篾席搭建的天花板说:“那上面有些东西。”

“你自己藏的,自己取下来!”苟志林说,“我们相信,这一点革命自觉性,你还是有的。”

杨奇帆端来一张木椅子,再端来一张圆凳子。他把圆凳放在木椅上,踩上去,双手哆哆嗦嗦地把篾席掀开一角,从天花板上面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又取下一本。这书有半张课桌那么大。他一共取出了三本厚书。

“就这些了。”杨奇帆说。

杜小鹃抢先蹲在这三本书面前,一本一本检查。这些书全是精装书,又大又厚又重。一本是《苏联国立俄罗斯博物馆画册》,一本是《苏加诺总统藏画集》,还有一本硬壳精装画册,上面的字是洋文,杜小鹃不认识。她翻开画册的一页,一幅女人裸体画展现在她眼前。这时,一股热流突然从她的腹部涌上来,使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这是一个金色头发的青年女子,她侧卧在床榻上,一只手支在脸部,眼睛盯着前方,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她的身体一览无余,两个乳房很饱满,下腹部非常光洁,没有阴毛。杜小鹃翻开另一页。还是一个青年女子的裸体画。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两腿并立地站着,双手把一个陶罐举在左肩,清凉的水从陶罐口子里流下来。她的下腹部也没有阴毛。

杜小鹃突然产生了想摸一摸那腹部的冲动。她的脸发烫,赶紧合上画册。苟志林把一只脚踏在一本画册上面。

“真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的话,永远是正确伟大的。”苟志林说,“杨奇帆,今天,你在红卫兵面前做出了正确的姿态,交代了自己部分问题,很好。但这事还没有完。从现在开始,你要端正自己的态度,从灵魂深处剖析自己,争取回到人民这边来。这三本画册,我们作为罪证,暂时扣留在‘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总部。你要在两天之内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材料交到总部,听候红卫兵组织对你的处理。我们走!”

苟志林带领红卫兵向屋外走去。经过中间那个房间时,杜小鹃发现墙边立着一面宽大的玻璃镜子。她无意中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便停住脚。她侧着身子在镜中观察自己。她看见自己戴着绿色的军帽,腰间束着一条红褐色的人造革军用皮带,胸部高高耸起,屁股有点翘。刹那间,她那股暖流又从腹部涌上来,难言的快感溢满全身。

杜小鹃迷迷糊糊地跟着苟志林走到屋外,一个人从她身边冲过去,从苟志林手中抢去那封信。是杨奇帆的老婆。她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快速读完了这封信。这时,杨奇帆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老婆扑到他的面前,右手的五指弯曲成鸡爪状,在他面前一挥,他的左脸就出现了几道玫瑰色的血痕。

杨奇帆的老婆天天拉着满满一板车蔬菜在街上走,双臂肌肉发达。“你这个流氓!”她对杨奇帆吼一句,把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使劲扇他的耳光。杨奇帆的脸在地上扭来扭去,躲避老婆的巴掌。他的鼻血溅出了一米远。

在场的红卫兵呆住了。杜小鹃用拳头堵住嘴,牙齿把食指咬得发痛。杨奇帆的老婆尖声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说你跟那个狐狸精断绝了关系,断绝你妈个屁!你还背着老娘跟她来往,你还给她写信,你好不要脸!老娘今天要打死你!”

苟志林上前一步,拉住杨奇帆老婆的右臂:“你不要打他了。他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拿出了罪证,我们认为,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杨奇帆老婆右臂一挥,苟志林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那天的混乱场面是怎样收场的,杜小鹃没有什么印象。那一天,她被自己身体内部出现的奇异状况左右,对周围的事情不感兴趣。她感觉到,自己下腹部里面好像融化了,变成一团温暖的液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两个裸体女人的印象。她们富有光泽的皮肤和丰满的肉体,让她既兴奋又羞涩。她闩上房门,脱光衣裤,取下墙上的小圆镜,从各个角度观察自己的肉体。她看见了自己圆润饱满的乳房。过去一段时间,她为这对乳房感到羞愧,它们老是显眼地挺立在胸前,跑动的时候一颤一颤的,所以她尽量不跑动,走路的时候,也稍微佝偻着腰,使饱满的乳房不那么显眼。杜小鹃的妈妈是楠江机床厂的工人,下班回家就做饭洗衣,平时没有怎么管过女儿,但她还是教会了女儿怎样穿文胸。杜小鹃平时把文胸收得很紧。现在,当她解开文胸,让自己的乳房滑出来的时候,她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仿佛乳房会呼吸,平实闷得太久,现在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今天,她第一次在杨奇帆家的穿衣镜面前观察自己的全身。平时,她只能在小圆镜里看到自己脸庞,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全身。在穿衣镜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脖子、胸脯、胳膊、大腿。虽然它们裹在绿军装里,但还是显出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曲线。这曲线与画册上的女人裸体遥相呼应,让她产生了莫名的激动。

杜小鹃整个下午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从小圆镜里观察自己的裸体。天气很冷,她钻进被窝,用手电筒照射身体的各个部位,观看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像。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又在被窝里观察自己。由于角度不同,自己的肉体在镜子里呈现出陌生的模样。手电筒光线移动时,肉体的形状在阴影里起伏,不断发生变化,皮肤的颜色也在改变,形成一道又一道陌生的景观。她像是在偷看别人的肉体,感到特别刺激。

在手电筒明亮的黄色光线照射下,她看见自己两腿之间的阴毛特别刺眼。她穿上衣服,溜下床,来到外屋的窗台边。窗台上放着父亲刮胡子的刀具。她从一盒刮胡刀片里取出一片,溜回自己房间,闩上门,蜷缩在被窝里。她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一点一点刮去自己的阴毛。她轻轻抚摩自己的下腹部,体会那种又光滑又硌手的感觉。在刮阴毛的时候,刀锋割伤了几处皮肤,那几道细小的伤口形成轻微的尖锐疼痛感慢慢变成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