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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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芦苇(3)

这是一条古老的石头路,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人们在这条开凿在山岩上的道路上运输盐巴、煤炭、茶叶,人踩马踏车轮碾,道路被刻出深深的凹槽,像一些僵硬的绳子凝固在路面。道路两边是茂盛的灌木丛和松树,雨后的光线洒下来,道路呈现出钢铁那样的灰色。在凹槽里,残留着一些雨水,形成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像一些破碎的镜片反射出天光。整个色调是阴冷的,蓝中带灰,一些小草和灌木丛被霜打得泛黄,给画面增添了精细的暖色。叶一峰完成这幅写生,用裁成小块的旧报纸擦油画笔的时候,听到了一种陌生的声音。

这是车轮碾在地上的沙沙声,还夹杂着不熟悉的嚓嚓声。叶一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穿雨衣的人骑着自行车沿着道路驶过来。

这是一个青年女子。她的身影,让叶一峰感到熟悉。她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从头上取下雨帽,打量着眼前的油画,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叶一峰呆呆地站着。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陶雅站在他的面前,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是你画的?”那个女子问。她仰着脸,微微歪着头,看着叶一峰,“这是什么画?”

叶一峰这才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陶雅。嗓音不一样。陶雅的嗓音略带沙哑声,她的嗓音更清脆一些。从她的雨衣领口,显露出绿军装的领子,雨衣的下摆露出绿军装的裤脚,脚上穿的鞋子,是一双军用胶鞋。她圆圆的脸上,扑闪着一双丹凤眼,睫毛特别长,但眼神里没有陶雅眼睛里的调皮神情。仔细看,她的脸比陶雅略圆一些。

“这是油画。”叶一峰说。

“哦,油画。”那女子说,“真好看。你画得真好。你身上淋湿了。”

叶一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些雨水透过蓑衣浸了进来。他的裤脚也湿了,鞋子上糊了稀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油画颜料,因为天气冷,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在这条从古代延伸出来的道路边,叶一峰遇见了自行车装配女工杜小鹃。林译苇想,自己终于可以写杜小鹃与叶一峰的故事了,她早就构思好了这个故事。

林译苇想,高中毕业后,杜小鹃在城里百货公司自行车商店当装配工,把散装的自行车部件装配成自行车成品。她经常骑上自行车到郊外试车,跑遍了楠江城周边的道路。

这天,杜小鹃穿了一件雨衣,骑着新款的永久牌660MM轻便车到乡村试车。这辆自行车有一个链条盒,下雨骑行时,可以防止泥水溅入链条里。她骑了大半个小时自行车,到了天顶公社附近的盐茶古道。这条古道上面有很多坚硬的凹槽,正好考验自行车的性能。过去,她在这条道上骑车的时候,凹凸不平的路面会把自行车一些零件颠簸得松动。不同的自行车松动的零件不一样,它们的松紧程度也不同。杜小鹃骑着自行车在烂路上行驶的时候,一些紧固螺丝会松开,轮子也会偏圈,中轴上的脚蹬和花盘齿轮也容易变形。她就会在装配这一型号的自行车时,对调整螺丝和辐条做到心中有数。过去她装配的自行车没有链条盒,裸露在外面的链条容易被雨水侵蚀生锈,夹杂的泥沙也容易磨损链条。现在,有了链条盒的保护,链条没有沾上雨水和泥沙,摩擦力也减轻了一些,她在踩踏脚蹬的时候,能够感觉到细微的变化,车轮转动的声音也更好听,它发出轻轻的“嚓嚓”声,不再是过去的“轧轧”声。

当杜小鹃骑着永久牌660MM轻便车来到盐茶古道时,看见路边坐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是一个披蓑衣的中年男人。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路边画画。她第一次看见了真实的油画,也第一次看见了画油画的人。这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取下头上的斗笠,他的头发很长,胡须也长,已经花白了,但他的眼睛却像儿童的眼睛,黝黑透亮,透出一丝惊讶,好像一个小孩在树林里看见了一只野猫。

杜小鹃是一个爱穿绿军装的女孩儿。从读高中到参加工作,她一直穿军装,腰间束一条人造革军用皮带,人显得特别精神。前两年,她的左臂戴着一个红布做的袖章,上面用黄漆印着“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这个袖章是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参加学校的造反派组织得到的。当时,她和同学们在中央路一家店铺门口排了一天队,等待印袖章。这个印制红卫兵袖章的店子,生意特别好,城里的各个红卫兵组织都在这里印袖章,店子里的工人三班倒,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把黄色油漆涂刷在红布袖章上。杜小鹃和同学等到天黑了,才拿到自己的袖章。她马上把它套在左臂上,用一个别针别上。成为红卫兵后,杜小鹃和同学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学校教学大楼底楼的实验室去偷油印机。

这间实验室被学校的另一个红卫兵组织占领了,这个组织的名字叫“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成员以学生干部里的“红五类”子弟为主,他们的父亲大多数是南下干部,曾经当过兵打过仗,所以取名“八一战斗团”。战斗团的司令阮图强是校长阮令钊的儿子,阮令钊是一个南下干部,山东人,说话操一口山东腔,开会时爱骂人,第一句话往往是:“他奶奶的!”阮令钊教育儿子,要革命,就要学习革命传家宝,那就是“团结群众闹革命”。因此,“八一战斗团”吸收了不少农村学生,平时到“黑五类”分子家里抄家,往往是这些农村学生打头阵。他们还砸开学校油印室的门,把平时用来印考卷的油印机抢出来,放在这间实验室里,每天在红纸、黄纸、蓝纸上印制传单,然后到处散发,出尽了风头。

杜小鹃参加的“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没有油印机这个革命武器,只能在学校的墙上贴大字报,批判学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舆论上一直处于下风。阮图强领导的“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印制的油印传单除了传达党中央的最新精神,还攻击“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标题尽是一些耸人听闻的字眼儿,什么《剖视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片断洞察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本质》《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大方向错了》《告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全体成员书》等等。杜小鹃加入“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这一天,造反团的司令苟志林就召集大家对“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进行一次袭击,时间是傍晚,目标是放在实验室的油印机。

实验室是“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的大本营,平时一直有人驻守。战斗团有几个住校生,他们是农村学生,参加红卫兵后,就在实验室里铺了一排地铺,晚上就住在里面,加班印传单,还负责看守抄家时得来的物品。这天下午,红土镇中学有十几个红卫兵到楠江一中串联,他们和“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的几个农村学生是老乡。他们用军用汽油桶装了一桶刘家酒坊酿的高粱烧酒,还捉了三只老母鸡带进城。“八一战斗团”的司令阮图强一高兴,就把战斗团红卫兵身上的粮票集中起来,带着大家到铜匠街口的“红卫餐厅”聚餐。

“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司令苟志林得到这个消息,制定了袭击方案。黄昏降临时,他带着造反团的红卫兵来到实验室对面一个坡上。这里有一片桉树林,一条铺了砖块的小路从树丛里穿过。他们趴在树林里的草丛中,等待天黑。天刚黑的时候,是最佳的袭击时间——那些聚餐的人还没有回来,在实验室附近闲逛的人也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小鹃也趴在草丛中。她身上的绿军装与草丛混为一体,她感到很兴奋。她在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解放军为了伏击敌人,就这样在草丛中趴着,一动不动,等待进攻的号声吹响。她双肘支在草丛中,趴得久了,想换一换姿势。她侧了一下身,看见身边有一块浅棕色的纸片。

开始,杜小鹃以为这张纸片是大字报的碎片。许多人都在学校的大字报棚贴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人就把大字报直接贴在原先的大字报上面。久而久之,重重叠叠形成了厚厚的纸壳。有人把这些大字报纸壳揭下来当废纸卖,被红卫兵抓住打了一顿。后来,再也没有人去揭大字报,大字报越积越厚,从大字报棚上脱落,被雨水淋被鞋底踩,变成在风中乱飘的碎片。这片桉树林里,也有一些碎片。杜小鹃发现这块碎片很规整,她拿起一看,它不是碎片,它是一个信封。

这是一个牛皮纸做的信封,封口用胶水粘着。上面用蓝色钢笔字写着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

成都市温江县三圣公社三大队五小队

喻子兰 收

内详

寄信人的落款是“内详”,杜小鹃好奇地拆开了这封信。信纸只有一页。杜小鹃展开信纸时,从里面掉出一张崭新的一元面额钞票。

光线越来越暗淡,杜小鹃还是能够看清信笺上的字。信笺的上方印着“楠江中学专用信笺”几个红色楷体小字,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楠江中学的人。

兰:

你来信问到一九五六年送给我的这些画册,并说为了安全可销毁它们,我不同意。这段时间,学校正在开展革命大批判,进行斗私批修,几个出身不好的教师被红卫兵抄了家。我出身贫农,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有备无患”,我把这些画册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请你一定放心,一定。

现在又到深秋了,你还记得楠江中学校园里的桉树林吗?那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画水彩写生,我在那里第一次拥抱你,一些桉树果子就从树梢掉在我们的画夹上,你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它们的确见证了我们的爱情,但你还是离开了我。你说,你的成分高,家庭成分是地主,我是贫农,我们在一起,你会连累我,也会连累我们将来的孩子。你离开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念你。你说你过得很好,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真话你早已说了,那就是:“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过得不好。我过得不好,是因为没有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也过得不好。去年,因你的出身问题,你的单位——庆云街小学把你全家遣返到乡下,你肯定过得比我还不好。我只是心里过得不好,生活还不成问题。你除了心里过得不好,生活面临的困难肯定比我更多。我随信附上一元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每次八分钱的邮资由我来付,这一元钱,可以寄一年的信,让我们的通信温暖我们两个人的心。爱你的Y杜小鹃读完了这封信,呆呆地趴在草丛里。这封信为什么会掉在这片桉树林里?写信的人在信中提到了桉树林,但他不会把这封信有意扔在这里。这封信的内容太反动,让别人看了,那是自取灭亡。杜小鹃想,最大的可能,是这个写信的人把信交到学校的邮筒里,邮递员钱德正从邮筒里取出信件,放进自行车后架上的绿色帆布邮递包里,再骑着自行车从桉树林里的小路穿出校园的时候,掉在树林里的草地上的。钱德正经常喝酒。当他喝了很多酒,骑着自行车去收信和送信时,他就不会把邮递包盖子的搭扣扣好。当他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行驶时,一些信件就会飞出来,掉在地上。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了。

杜小鹃正捧着这张信纸发呆,一个小东西“嗒”的一声掉在信纸上。她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个小东西颠簸到信纸的边缘,快要掉下去了。杜小鹃一下子折拢信纸,把它夹住了。

这是一颗褐色的桉树果子,比豌豆大一点,像一个小铃铛。杜小鹃想起这封信也提到过桉树果子掉下来的情景。她觉得自己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赶紧把信纸递给旁边的苟志林。

“苟司令,我捡到一封信。”杜小鹃说,“里面的内容很反动,请你过目。”

苟志林接过信纸,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读完了这封信。

“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学校里的阶级斗争形势,真的很严峻。”苟志林说,“这个写信的家伙,我晓得是哪一个。”

杜小鹃看着苟志林,等他说出下一句话。

“你看这个签名,是‘Y’,它表示,这个人姓‘杨’,也可能姓‘于’或‘余’。”苟志林说,“你再看这句话,‘那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画水彩写生,我在那里第一次拥抱你,一些桉树果子就从树梢掉在我们的画夹上,你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哦,好他妈的恶心,这是典型资产阶级情调,是流氓行为。嗯,这句话虽然恶心,但可以看出来,写信的这个人会画画。你们想,学校会画画的人,就是美术老师。美术老师里面,只有杨奇帆这个姓的字母是‘Y’。”

“苟司令,你的无产阶级觉悟真是高。”杜小鹃说。

“你们过来,我们开个短会。”苟志林对散乱在树林里的红卫兵说。

大家凑了过来,坐在地上,围成一个圈。

“天快黑了,五分钟以后就行动。”苟志林看了看戴在左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明天上午八点整,大家还是在这里集合,到杨奇帆家里抄家。”

“杨奇帆,他的出身很好,是贫农,不是黑五类,我们去抄家,恐怕不是‘名正言顺’吧。”一个红卫兵说。

“啥子叫‘名正言顺’,啥子又不叫‘名正言顺’?”苟志林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出:‘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杨奇帆虽然出身贫农,但他已经蜕化变质,成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俘虏,生活方式腐化,还暗藏‘封资修’的东西。贫农的本色已经在他身上消退了,这封信可以证明,他已经变成了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