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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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芦苇(1)

叶一峰重新出现在楠江大地的社会中,是十七年以后的事情。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叶一峰被楠江专署军管会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在楠江监狱服刑。一九六八年,作为刑满释放人员,叶一峰回到社会。楠江县立师范已经开除了他的公职,他只能回到他的原籍——天顶镇。

桑园镇的叶家酱园早已公私合营,变成了楠江市良安区供销社桑园公社酱园。他的二叔叶成桑在几年前回到老家天顶镇种地,成为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的社员。叶一峰的户口也迁到这里,成为一名社员,在生产队长的安排下,每天下地劳动。

叶一峰到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时,他的二叔叶成桑已经去世,房屋分给了儿女。叶一峰没有住的地方,生产队长谭周礼安排他住进保管室旁边一间屋子。

六小队的社员主要有两大姓——刘姓和谭姓,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分为两个大院子——刘家大院和谭家大院。生产队的社员基本上都住在这两个院子里,还有少数社员在山坡下和堰塘边修建了土墙房子,散居在那些地方。

生产队的保管室是谭家院子旁边一幢土墙青瓦大房子,一共有三个房间三道门。叶一峰住在最右边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谭国庆叫人给叶一峰搬来一张木床一个木柜,还叫队里的犁牛匠谭二狗在叶一峰房间门口砌了一个土灶。谭二狗的泥水活做得好,他还是大队的基干民兵,经常背着公社武装部发给他的七九式步枪在院子里逛来逛去。当他吆着牛下田干活时,时常把枪放在田坎上。

谭二狗给叶一峰砌的这口灶,是用黄泥和石块做的,两尺来高,两尺来宽,三尺来长,有两个灶眼儿。大灶眼儿上安放了一口铁锅,小灶眼儿上安放了一个砂罐。这是一个煎中药的砂罐。谭二狗说,灶膛里柴火燃烧时,火尾子要通过小灶眼儿从烟囱里冲出去,就会把砂罐里的水烧热,这水可以洗脸,还可以掺进凉水洗澡。

“罐子里的这点水,够得上洗澡?”叶一峰说。

“我们生产队的谭二糊,你现在可能还认不得。”谭二狗说。

“我才到这个生产队,认不得啥子人。”叶一峰说。

“他就住在山后头的谭家院子。他和你一样。”

“他咋会和我一样?”

“他进过‘山’(监狱)。他用一点水,就可以洗澡。这是他给我讲的。”

叶一峰盯着谭二狗,不明白他的意思。

“谭二糊是队里的老单身汉,有一年荒月间(每年三至五月之间),谭二糊屋头的红苕吃完了,苞谷也吃完了。他天天吃牛皮菜,饿得受不了,就捡起一块石头,到公路边的陈门桥石栏杆上写了一条反动标语,每个字有碗口大。他是这样写的:‘公共食堂饿死人’。公安局派人下来破案,破来破去破不了,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谭二糊就说是他写的。公安以为他在开玩笑,叫他滚远一点儿。谭二糊二话不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桥栏杆上写字。开始,大家还不晓得他要干啥子,都瞪着眼睛盯着他。他先写了一个‘公’,然后又写了一个‘共’,再写了一个‘食’。他丢掉小石子,对公安说,‘还看不出来哇,是不是要我把它写完你们才抓我’?大家一对比,他写的字和桥上原先写的字一模一样,几个公安才扑上去把他摁在地上。就这样,谭二糊在‘山’里头待了三年。出来以后,他对我讲,里面安逸得很,至少比在外面吃得饱一些。他还说,在号子(监房)里,他用一茶盅水就可以洗澡。你现在有一砂罐水,未必还洗不了澡哇?”

叶一峰左看右看,这幢房子的四周都是房屋,没有其他遮拦。

“那,我该在哪儿洗澡呢?”叶一峰问。

谭二狗的眼光在叶一峰身上睃来睃去。叶一峰身材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穿一双解放牌胶鞋。他那花白的头发留得老长,说话的时候,一撮山羊胡须在下巴上一翘一翘的。

“你那根鸡巴,恐怕只有曲蟮(蚯蚓)那么大,还怕哪个女人看哇?”谭二狗轻蔑地说,“你不怕人看见,收工回来烧了水,就站在屋后头的阶沿上,几下就洗干净了。你怕人看见,就等天黑了再洗。你放心,莫得哪个女人来看你洗澡。”

后来,叶一峰才晓得,最难的不是洗澡的事情,而是煮饭的事情。这个地方除了一大片松树林,就没有其他树林了。生产队不准砍伐树木,社员的柴火主要是山坡上的杂草和稻草、麦草和苞谷秆。这些都是不熬灶的柴火,一大堆柴堆在灶门前,一会儿就烧完了。叶一峰用这些柴火学着做饭。

叶一峰往铁锅里掺了一瓢井水,把几个红苕削去皮放进锅里,盖上竹笋壳做的锅盖。他用火柴点燃一束稻草,送进灶膛,再将一把稻草喂进去。那火苗向上蹿了几下,熄灭了,灶膛里飘出几缕青烟。

“你这样烧火要不得。”谭二狗对叶一峰说。他经常到叶一峰的屋子来串门。他在犁田时,经常捉到躲在稀泥里的泥鳅和黄鳝。他用一根铁线草穿过泥鳅黄鳝的腮巴,把它们穿成一串,提到叶一峰的屋子里。每次到这间屋子,他都闻得到浓重的烟火味。

“你要这样放柴。”谭二狗用火钳夹着一束稻草放在灶膛左边,又夹了一束放在灶膛右边。他把一束稻草点燃,放在灶膛中间,再将左右的稻草架在中间的稻草上面,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空间,稻草就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待它快要燃尽时,谭二狗又把新的稻草夹进灶膛。

“你要这样烧火。”谭二狗对叶一峰说,“就算把这堆谷草烧完了,它都不会熄。”

叶一峰学会烧火了,但他觉得用在煮饭上的时间太长。每天早上,生产队长谭周礼在屋后的山坡上扯开嗓子长声吆吆地吼一声:

“干——喽!‘主劳’到谭家湾挖干田;‘副劳’到麻子坡扯草草!”

叶一峰就从床上爬起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洗脸漱口,然后扛着锄头出工。因为他身材瘦小,体力太差,被编在妇女队,成为“副劳”,干一天只能拿六个工分。而身强体壮的男人是“主劳”,干一天可以拿九到十个工分。他跟在妇女的屁股后面上坡劳动,在地里扯杂草。干了一小时农活,大家收工回家煮早饭。一些社员家里有老人,早就把苞谷糊糊煮好了,叶一峰还要生火煮掺了牛皮菜的苞谷糊糊。连煮带吃,这要花去一个多小时。吃完早饭又出工,中午回家又煮饭,这一餐饭要复杂一些,不可能是苞谷糊糊了,那种东西,吃了不抵饿,要煮米饭,还要炒菜,如果没有米,就煮红苕,这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煮晚饭的时间至少也要花一个小时。叶一峰算了一下,每天花在煮饭上的时间,至少要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如果不用在煮饭上面,他就可以坐在门口的木凳子上发呆,或在松树林里走一走,回想一下往事,休息一下疲乏的身心。

叶一峰喜欢这片松树林,更喜欢松树林后面的小河。他最先发现这条小河,是刚到生产队第七天的早上,天空下着小雨,生产队里歇工。吃过早饭,雨停了,队长谭周礼没有在山坡上喊活路,叶一峰就到松林里散步。这是一片很大的林子,地面有一些鹅卵石,林间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灌木,地面长满苔藓。穿过松树林,叶一峰走到一条河边。一座石头砌的堰闸阻拦了河水,小河的下游水位很低,露出河床上的石头。这些石头自然地散乱在小河两岸,叶一峰感觉很熟悉。他想起来了,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他曾在学校图书室一本画册里看到过一幅欧洲风景油画,那是一条流经石质河岸的小河,河岸两边是黑黝黝的松树林,把河岸灰白色的石头和明亮的河水映衬得十分显眼。那幅油画和眼前的风景十分相似。

这幅安静的油画一直潜伏在叶一峰的记忆里,当它与现实中的景物相遇时,就在叶一峰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像一艘船撞在一块礁石上,触动了叶一峰意识深处的某种东西。林译苇想,这种东西从小就伴随他,所以,他才从一个用泥巴捏菩萨的小男孩儿成为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再成为一名罪犯,现在成为一个农民。社会的大潮把他冲刷了几十年,最后把他冲到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他那嵌满全身的岁月碎片,挤满脑子的生活尘埃,一下就被这条清澈的小河洗净。眼前的河岸风景向他展示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那种久违的激情从他内心深处喷发出来,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脚跟涌到后脑勺,这一刻,让他头晕目眩。

叶一峰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回家煮午饭。今天的午饭是红苕。他到屋后的窖坑里拿了一筲箕红苕,从水缸里舀水洗干净,削去皮,切成块,放进锅里煮。他煮了满满一大锅,这样,三天就不用烧火了。每天傍晚收工回家,叶一峰就盛上满满一碗煮红苕,用极快的速度吃下肚。他吃完冰冷的红苕块,感到吃饱了,就把碗细心地洗干净。

叶一峰是一个极度爱干净的人。这个习惯是在劳动改造的生涯中养成的。他在楠江监狱服刑期间,大部分时间在劳改队里度过。当时监狱还未完善,楠江专署公安分处在楠江县城西郊观音沟成立了劳改队,将在土改中抓获的地富反坏及三反五反分子——包括部分刑事犯罪分子,全部关押在一起,强迫他们干重体力劳动。被关押的犯人主要任务是烧制俄式红陶大瓦,提供给机关单位盖房子。俄式红陶大瓦的两边各做有相互扣合的榫卯结构,红瓦正面有“楠江专署公安处劳改科监制”的题记。这些字,是叶一峰刻上去的。他用一把螺丝刀刻在红瓦的模板上,制作出来的红瓦就有一行凸起的隶书字体。制作这种瓦,从取料、踩浆、制砖、烧窑,全是人工操作。叶一峰是犯人里面最有文化的人,他担任了计工员的工作,每天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从制坯到装窑,他在本子上仔细记录每道工序中每个犯人的劳动成果。

每天收工后,叶一峰全身蒙了尘土,他就在河边洗澡。那是一条泥质河床的小河,水很浅,那一条小河在劳改队的坡下,他穿过别人的土地到河边。别的犯人每天都在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身上长了一些僵硬的肌肉,同时因营养不良而患有贫血、胃下垂、肺气肿等疾病。叶一峰的身体没有长过多的肌肉,但他在十七年的服刑时间里,从来没有感冒。一年四季,他都在小河里洗澡,河底长满柔软的水草,没过他的脚踝。一些狱友在岁月里纷纷死去,他活了下来,一直到刑满释放。

当谭二狗告诉他,可以在屋后洗澡时,叶一峰已经知道了自己洗澡的地方。这条小河是石质河床,生长的水草不一样,不再是兰草模样的水草,而是一种阔叶水草,生长得也更稀疏一些。有时,叶一峰在堰闸蓄起的深水里游泳,有时,他到堰闸下面的浅水里洗去身上的汗水和尘土。他还在河边洗衣服。

在劳改队时,没有肥皂,叶一峰学会了用柴灰洗衣服。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和狱友在山坡上点燃杂草,烧出一地柴灰。他们用衣服把柴灰包上,带回宿舍。他们把柴灰泡在水里,把柴灰里的碱溶解出来,用碱水洗衣服。在一定程度上,碱水能够去除衣服上的汗渍。沾了汗渍的衣服破烂得更快。在劳改队,犯人每年只能领一套单衣和一条毛巾。

这条小河比劳改队附近那条小河更适宜洗澡,也更适宜洗衣服。林译苇想。那条小河的河底是淤泥和水草,这条小河的河底是长满青苔的石块,它们的水质都很纯净,清澈见底。无论春夏秋冬,叶一峰都要走进那片纯净的水,洗去身上的汗水和尘土。一年四季,温度不断变化的水让他的身体精瘦,眼睛发亮。

林译苇想,那一天,叶一峰站在河边的风景里,回忆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一幅欧洲油画,突然想到了画油画。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他曾选修过油画课,接触了色彩。面对人体模特时,他在结构方面上手很快,但在色彩方面的体悟,还只停留在粗浅的层面。如何把千变万化的色彩统一在一个色调中,他只在短短的选修课上获得了一些浅显的经验。经过岁月的秘密发酵,这些经验伴随他的生活,伴随承载他生活的城市和乡村,在他灰暗的意识深处悄悄生长,终于在这条河边显现,迸发出绚丽的色彩,河流,石头,树木,全部闪烁着色彩的元素——红色,黄色,蓝色、灰色、褐色、绿色……它们全部是由红、黄、蓝这三原色在大自然的光线下调配出来的。

这几十年,叶一峰在生活中滤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是形体的结构。童年时代,他用家乡制瓦的泥巴捏菩萨。青年时代,他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用石头、木头和泥土做雕塑。毕业后,他用乌木雕刻了一尊人像,结果被关进监狱,在劳改队里劳动了十七年,从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变成一个精瘦的中年人,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带着满脸花白的胡须在乡间乱走。他走到了一条小河边,透过记忆中的一幅油画,看见了眼前缤纷的色彩。他全身的细胞被色彩的光芒照射,在贫瘠的乡间发亮。

叶一峰在劳改队期间,每天可挣得一角钱。十七年来,他存下了三百来块钱。他从河边看见色彩后的第三天,天空又下起了雨,生产队照例歇工。叶一峰向队长谭周礼请假,他要到城里去一趟。

“去干啥子呢?”谭周礼问他。

“买一点东西。”

“哦。”谭周礼说,“按照上级的规定,你到另外的地方去,要写请假条。”

“我写。”叶一峰说。

“算毬了。”谭周礼说,“你写了,老子也认不得字。你快去快回就是了,不要给老子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