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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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儿子(6)

“假若是开会,就应该有人管饭噻。你看,大家在这里热闹了一阵子,就散了,好没得意思哟。”

“你莫急,我今天就要在这个地方弄一些好吃的东西。”朱世昌说,“他们不给你管饭,我给你管饭。”

朱老八的头扭来扭去,向四周看了看。他看不出这个地方能够弄到啥子好吃的东西。

朱世昌掀开自己的棉袄衣襟,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支手枪。

“这个荒坡后面的林子密得很,我们到里面打一只野鸡,把它拿到这个火上来烤。”朱世昌说,“那个味道,肯定不摆了。”

“等你打到野鸡,这个火,它可能都烧完了。”朱老八指着燃烧的雕像说。

“你看这个火的样子,它肯定烧得久。”朱世昌说,“我把野鸡打回来,它还不得熄灭。要不然,我们两个打一个赌。”

“赌啥子呢?”

“假若我打到野鸡,这个火还没有熄,你就把鸡屁股吃下去。”朱世昌说,“假若我打到野鸡,这个火熄了,我就吃鸡屁股。”

“这个鸡屁股,你我都可能吃不成。”朱老八说,“这个野鸡,也不是你想打就打的。”

“那,我们就告(试)一下。”朱世昌拉了一下套筒,把子弹上膛,“这杆枪是田单岭的,柯尔特,真资格的美国枪,百发百中。这枪是上次逮他的时候,从他手头缴过来的。我告了一下,有一次在堰塘边打一个癞克宝,我一火就打中了。打野鸡,就更不在话下。”

“人家田单岭是神枪手,是他这个人百发百中,不是他这杆枪百发百中。”朱老八说。

“他百发百中,又有好了不起?最后还不是栽在老子的手里?”朱世昌说。

“那是你运气好。”朱老八说,“要不是你看起了那个袁桂花,经常偷偷摸摸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打望,哪里会发现田单岭藏在她的屋里头呢?”

“不管咋个说,那是我朱世昌的运气好,他田单岭的运气孬。”朱世昌对朱老八挥了挥手枪,“不说那么多,现在我们去打野鸡。”

“你走前头,我跟在你后头。”朱老八说,“我看你拿枪的样子,爪脚爪手的,我怕你走火,野鸡没有打到,反倒把我打到了。”

朱世昌扬起手,一掌扇过去,打掉了朱老八头上的棉帽子。他把手枪平端在手里,踩着草丛向荒坡背后走去。朱老八捡起帽子摁在头上,跟在朱世昌身后。他们穿过荒坡,绕过悬崖,走进树林。这是一片杂木林,林地上长满蕨草。朱世昌轻手轻脚向前走,朱老八跟在他身后,也放轻了脚步。突然,一个黑影从朱世昌前面的草丛中腾飞起来,扑棱棱地飞向另一处草丛。

朱世昌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撞在朱老八身上。

“野鸡!”朱老八大喊一声。

“还要你给我说,未必野鸡我都认不得了?”朱世昌说,“你莫在老子后头扯起喉咙吼,免得把它吓跑了。”

他们两人踮起脚尖向前走。刚才那只野鸡没有飞远,就在前面几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斜坡。他们慢慢地走过去,斜坡上的地面有一个隆起的土包,上面长着青草。在土包前面,立着一块白石头,上面刻了几个字。这块石头下面的泥土是新鲜的,看来,这块石头是有人安放不久的。

朱世昌凑拢这块石头,辨认上面的字。他又退后了两步,撞在朱老八身上。

“干啥子哟,今天你撞了我两次了。”朱老八说。

“有鬼了!”朱世昌说。

朱老八也退了两步。

“你莫吓我。”朱老八说,“你晓得我胆子小。”

“田单岭!”朱世昌喊了一声。

朱老八向后面跳了两下,蹦出一丈远。

“在哪里?”

“这里。”朱世昌指着那块石头说,“你看上面刻的字。”

“你晓得我认不得字,你莫弯涮(戏弄)我咯。”朱老八说,“上面刻的几个啥子样子的字,你就念给我听一下嘛。”

“这几个字,刻的是‘田单岭之墓’。”朱世昌说。

“我晓得了,这个地方,就是田单岭的坟。”朱老八说。

“对头,你娃子聪明。”朱世昌说,“这个坟包,下面埋的是田单岭。”

“是哪个把他埋在这里的呢?”朱老八说。

“就是,奇怪了。”朱世昌说,“去年,政府把田单岭敲了砂罐,他的尸身第二天就不见了。原来,有人把他弄到这里埋了,还给他立了一块碑。嗯,我这下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就是这个样子。”

“还是奇怪。”朱老八说,“你看这个坟包,是旧的,草都长满了。这块碑,是新的,翻出来的土都是新的。”

“有道理,有道理。”朱世昌说,“去年有人把他埋在这里,今年,还可能是这两天,这个人又来给他立了这块碑。”

“这个人,和田单岭肯定有缘分。”朱老八说。

“未必我们和田单岭没得缘分?”朱世昌说。

“我们和他有啥子缘分呢?”

“你回想一下,我们认得田单岭,是因为啥子事情?”

“我想起来了。”朱老八说,“是因为野鸡。田单岭从山上逮了一个野鸡到红土镇上来卖,就遇到了我们。”

“你看,这就是缘分。”朱世昌说,“今天,我们想吃野鸡了,我们就去追野鸡,野鸡就把我们带到他的面前。你说,这是有鬼呢,还是有缘呢?”

“我咋个弄得清楚呢?”朱老八说。

“事情明摆起的,这是有缘噻。”朱世昌把手中的枪晃了晃,“这杆手弯子,是田单岭的,现在到了我的手里。这些事情说起来,都是有缘。”

“你家的粪站也和他有缘。”朱老八说,“那个时候,我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后来他顶了你家的粪站,当了老板,又当了土匪。这辈子,他也玩儿了格(潇洒)了。”

“他玩儿格,未必我不玩儿格?”朱世昌说,“想当年,红土镇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我哪一样没有吃过?现今,我成了红土镇的农协会主席,到区上县上去开会,我都要吃油大。他田单岭玩儿过这样的格吗?”

“要说吃的,田单岭可能比不上你。但人家玩儿的格不同。”朱老八说,“人家从拉粪车起家,顶了你家的粪站;人家凭一杆手弯子,打熄了树上的香火,当了高峰砦的舵把子。你这个格,比起他来,怕还是要差一点哟。”

“他的枪法好,我的枪法就不好?”朱世昌说,“今天,我就要和他比枪法。”

“咦,刚才你问我,是有鬼还是有缘,我说是有缘。”朱老八说,“现在我要说,是有鬼了。”

“你凭啥子说有鬼呢?”

“事情明摆起的嘛。田单岭已经是死人了,你还要和他比枪法。你真的要比,只有和鬼比了。”

“老子今天就是要和鬼比枪法。”朱世昌说。

“咋个比?”朱老八问,“未必你有本事把他从坟里头喊起来哇?”

“朱老八,你跟着我混了这么多年的社会,脑壳还是不开窍。”朱世昌说,“跟一个死人比枪法,好简单的事情嘛。不用喊他起来,也可以比的噻。老子站在三丈外,打他的名字。打得准就是赢,打不准就是输。”

“哦。”朱老八说,“也是一个办法。”

“你看好。”朱世昌说,“老子要一枪一枪地打,一枪打一个字。老子要先打‘田’,然后打‘单’,然后打‘岭’,然后打 ‘之’,然后打‘墓’。”

“哪有这么多‘然后’哟。”朱老八说,“你要打,就开枪噻。”

朱世昌举起手枪,瞄准墓碑上的“田”字。他尽力克制住微微发抖的手,将手枪瞄准器的缺口和准星与“田”字中间的“十”字形成一条直线,然后扣动了扳机。

“叭”!清脆的枪声在林间扩散开。子弹击中石碑,一块石头碎片反弹回来,打中朱老八的胸口。

朱老八大叫一声:“哎呀,我中枪了!”

朱世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慢吞吞地说:“不是你中枪了,是我中枪了。”说完,他身子一歪,倒在草地上。一片鲜血从他左胸的衣服上洇散开来。原来,子弹头反弹了回来,击中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