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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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儿子(5)

叶一峰垂着双手,耸着肩头,慢慢走出铜匠街。他回到学校,刚走到寝室门口,就看见罗泰旭校长站在那里,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个人,是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向叶一峰传达了连夜召开的学校党支部会的决议,宣布了对他的处理决定——由于他在雕刻无名烈士雕像时用楠江县罪大恶极的土匪田单岭作模特,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停职检查,并移送楠江专署公安分处。

第二天早上,由几个持枪的战士领头,全校师生浩浩荡荡来到广场,那三头拉过乌木的黄牛也被牵了来。叶一峰跟在队伍的后面,他要亲手销毁自己雕刻的雕像。

队伍一到台子面前,就乱了。他们看见雕像的底座下面有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的尸体。她僵硬地倚在雕像的底座旁,两只鞋底都被磨穿了一个洞,仿佛她在死亡之前走过了千山万水。

叶一峰走到她面前,心脏抽搐了一下——她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是田单岭的头像,那是他几年前在用徕卡相机在高峰砦拍摄的。他想不明白,这张照片怎么会到这个老妇人手里。他从她手里取走这张照片,对照着照片端详她的脸。那清瘦的线条与田单岭的脸庞在许多地方都重合。很有可能,她是田单岭的母亲。叶一峰想起来了,这张照片是他寄给刘若木的,以后有时间,向刘若木打听一下。但他清楚,自己可能没有这个时间了。

物理教员邹志明把一根粗大的绳子打了一个活结,抛到雕像的头上,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头黄牛脖子上的轭上。一个战士用枪托捶了一下黄牛的屁股,黄牛开始向前走。走了几步,拴在雕像和轭头上的绳子绷直了,它努力向前走,蹄子在坚硬的广场地面上打滑。它晃了一下身子,眼睛斜瞟了一下身后那个穿黄军装的人,低着头挣扎着向前走,绳子绷得咯咯响。那尊雕像慢慢倾斜,“轰”的一声倒下来,那支乌木雕成的枪断成两截。邹志明把绳子的一端结了三个绳头,系在三头黄牛的轭头上。三头黄牛拉着雕像,努力向前拽,学生们抱着一根又一根原木,轮流倒替垫在雕像下面滚动,雕像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

两个月前,楠江县立师范学校的学生把乌木从楠江里拉到广场上,现在,他们又把乌木做成的雕像拉到郊外。那是离城两里路的一座荒坡,是这座城市的刑场。荒坡上长满枯黄的芭茅草,坡上方是一座灰黄色的悬崖,这里历来是处决犯人的地方,过去是砍头,现在是枪毙。去年,田单岭就在这个地方被处决。

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搬运队伍。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三头黄牛。楠江县立师范的学生在雕像下面垫原木,三头黄牛伸着脖子,努力向前走,拴在轭上的绳子绷得溜直,把乌木雕像拉得一点一点往前移,一直拉到荒坡下面。这时,跟在队伍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朱世昌和朱老八也走在人群中,他们带领几个农民协会的会员,双手拢在袖子里,脖子缩在衣领里,站在队伍里看热闹。

当雕像被拉到荒坡下面时,叶一峰被两个战士推推搡搡地推到雕像面前,塞给他一个铁皮桶,里面装满了汽油。

叶一峰旋开盖子,把汽油淋在雕像身上。他一点一点均匀淋下去,从头部到足部。炊事员老赵把一盒火柴递到他的手里。

“我给你送了那么多饭,结果你雕了这么一个东西。”老赵说。

叶一峰划燃一根火柴,轻轻一抛。一小团橘黄色的火焰在空中滑出一条柔和的弧线,飘落在雕像身上,一片橘黄色的火苗覆盖了雕像全身。在阴暗的天空下,这火苗特别耀眼。它像一片橘黄色的风中丝绸,在雕像上面抖动。

火焰在乌木表面燃烧了一遍,然后侵入雕像深处。雕像内部坚硬的木质被引燃,橘黄色的火焰变成蓝绿色。

这蓝绿色的火焰在旷野里燃烧,和世界上所有的火焰一样,它有熄灭的时候。林译苇想,那尊乌木雕像带着火焰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四川乡野燃烧了三天三夜,成为灰烬,熄灭在人们的记忆里。那些观看这尊雕像燃烧的人,除了楠江县立师范学校的师生,还有楠江县军管会的官兵、附近几个乡镇的农民协会成员。

林译苇想象着当时乌木燃烧的情景,眼睛盯着便笺本上“蓝绿色的火焰”这几个字。为什么会写下“蓝绿色的火焰”?她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回忆起自己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能够形成乌木的树木,主要是麻柳和金丝楠木。麻柳乌木和金丝楠乌木的区别,主要是看它们燃烧时的火焰。麻柳乌木燃烧时,火焰是橘红色的,金丝楠乌木燃烧时,火焰是蓝绿色的。林译苇想到这里,头脑里仿佛突然闪现了一道白光。她一下就明白了,这座城市为什么叫“楠江”——在古代,这一带的河岸长满金丝楠木。她在《楠江市国土资源》里读到过,古代的楠江土地上,主要的树种是麻柳和金丝楠木。后来,因为气候变迁和其他因素,金丝楠木逐渐消失,但麻柳树至今随处可见。林译苇想,一些金丝楠木消失在人们视野之前,就在风雨中倒在河床上,被泥沙掩埋,变成乌木,让几千年以后的人们再次看见。

但人们总是会怀念那些逝去的东西,林译苇想。也许,为了纪念一些消失了的木头,人们就把这座城市取名“楠江”。这是一种温馨的想象,林译苇喜欢这样的想象。

她还想象到,几十年前的一天,田单岭第一次乘船到楠江城,他踏上岸的第一步,就踩在这座粪站的码头上。他并不知道,码头的石头下面,埋藏着一根巨大的乌木,几年后,有人会用这根乌木为自己做一个雕塑。生活中有太多的意外。意外,就是一个人没有预料到的事物突然来临。林译苇想,一个人在自己生活里行走,一些意外就徘徊在生活的周边,随时可能闯进来。田单岭踩在码头上,就踩中了自己的未来。这个意外,就伴随他的脚步,悄然无声地闯进了他的命运,让他在几年后变成一座雕像,并且被火焰烧成灰烬。当他熊熊燃烧时,一些认识他的人,正在旁边观看。

作为红土镇农民协会主席,朱世昌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

他看见那个瘦小的老师把汽油淋在雕像身上,点燃了火。他就是雕刻土匪像的人,现在,他点火烧它。他的身边,站着几个戴黄色大檐帽穿黄色衣服的人,人们悄悄说,他们是专署公安分处的人,等雕像烧完了,就要把那个做雕像的人捆起来抓走。

结果,雕像还没有烧完,那几个穿黄色衣服的人就把那个老师抓走了。他们没有捆他,只是扒下他的衣服,在他的两只手腕上套了两只亮晃晃的手铐,用扒下的衣服穿过手铐,把他拉走了。

从此,那些观看焚烧雕像的人,再也没有见过叶一峰。他们继续盯着那蓝绿色的火焰看,一些小孩子想靠近燃烧的雕像撒尿,但炽热的气浪把他们逼退了,他们把尿胡乱地撒在雕像旁边的草丛里,然后捡起地上的石块向雕像扔过去。石块在雕像身上碰出火星。

那火焰还没有燃烧完,人群已经散了一大半。他们已经晓得了焚烧土匪雕像是怎么回事,就没有耐性等它烧完。他们离开热浪翻滚的焚烧现场,十二月的寒风把他们包围了。他们缩着脖子,把双手拢在棉袄袖子里,踩着草丛中的小路向城里走去。朱世昌和朱老八没有跟着大家走。朱世昌对朱老八说:“老八,饿了没有?”

“咋个没有饿呢?”朱老八说,“不光是饿,还冷得很。妈哟,今天这个事情,算不算得上开会呢?”

“算开会又咋个,不算开会又咋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