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21964500000077

第77章 儿子(4)

田单岭在袁桂花的屋子里待了两天。他住在灶房里,睡在软和的松针上。松针散发出略带腐朽气息的香味。当他在黑暗中熟睡的时候,他受伤的肩膀陷在松针里,伤口不再流血,也没有发炎。早上,袁桂花进屋做饭时,他就坐在松针堆里,看着她把放在灶前的松针一把一把填进灶孔。她在锅里掺了一瓢水,烧开后,放了两坨红糖,打了四个鸡蛋在里面。她把煮好的荷包蛋盛在一只碗里,端到田单岭面前。在这一瞬间,田单岭打翻了她手中的碗,从腰间抽出手枪,对准门口。

从灶房的门,可以看见堂屋的门。堂屋的门外面有轻微的响动,好像有人在门外走动。门猛然被踢开了,一个影子闪进屋子里。田单岭开了一枪,那仅是一只箩筐。扔箩筐的人没有进屋,他在外面喊:“田单岭在屋子里!他有枪!”

刹那间,一阵猛烈的枪声响起,几颗子弹从灶房的窗子射进来,打在土墙上。田单岭左手一把揽过吓呆了的袁桂花,把她压在身下。他的右臂一阵疼痛。

“田单岭,田队副,我们已经把你包围了,你就乖乖地出来吧。”外面另一个人在喊,“你先把枪甩出来,再走出来,我们就好说。要不然,就不好说了。”

田单岭愣了一下。这是朱世昌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袁桂花。她的脸色灰白,嘴唇直哆嗦。她看见田单岭盯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田单岭,你娃子也有今天!”朱世昌又在外面喊,“你给老子快出来。今天,你是跑不脱的了。我晓得,里面还有一个群众,她是袁桂花。是男子汉,你就把袁桂花先放出来。”

袁桂花在田单岭身子下面仰望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田单岭抱紧袁桂花,翻身一滚,滚到墙角。他双手抱着袁桂花腋下,把她提起来,让她靠墙边站好。

“你现在出去。”田单岭说。

“我不。”袁桂花说,“我不出去。”

田单岭把袁桂花推到门边,对着外面大声喊:“有人要出来了,不要开枪!”

田单岭把袁桂花猛地一推,将她推出屋外。袁桂花跌跌撞撞冲到外面,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她摔在地上,一阵枪声响起,子弹从她的头上飞过,射进屋子里。她大声哭起来。

“快过来,妹子,快过来!”有人在前面的田坎下面向她挥手。她认出来了,是红土镇的农协主席朱世昌,“你快跑到我这里来,不要被子弹打了。”

袁桂花趴在地上不动。她哭出了声。

“妹子,你快过来,我要丢手榴弹了,老子要炸死狗日的田单岭!”朱世昌说。

“不准乱扔手榴弹。”朱世昌旁边一个操北方口音的人说,“那房子一炸就塌,我们不能损坏群众财物!”

“要得,要得,丁连长,这颗手榴弹,我就不丢出去了。”朱世昌说,“那我们咋个把田单岭吆(赶)出来呢?”

“只要老百姓出来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丁连长说,“这个田单岭,他现在是被我们装在笼子里的野兽了,除非他插翅膀飞出去。”

朱世昌爬到丁连长身边,两只手肘支在地上,他的眼睛透过面前的野草向那幢茅屋看去。袁桂花还趴在屋前的地上哭。朱世昌对她招了招手,“妹子,你不要哭了,你慢慢爬过来,爬到我这里来。田单岭他不敢开枪打你。”

袁桂花还是趴在地上哭。这时,屋里发出一阵“咔嚓”声,屋顶有点塌陷的稻草鼓起一个包,那个包突然破裂了,一个人头冒出来,接着整个身子蹿出来,从屋顶跃上屋后的山崖。他在山崖上的灌木丛中奔跑,身上粘附的稻草纷纷掉落。

“是田单岭!”朱世昌大声喊,“他要逃跑了!”

“他跑不掉的。”丁连长拿过身边一位战士手中的步枪,瞄准山崖上那个在灌木丛中奔跑的身影开了一枪。那个身影弯了下来,向前冲了几步,倒在灌木丛中。

“打倒了,打倒了!”朱世昌从田坎后面爬起身,双手抱拳,对丁连长晃了晃,“丁连长,好枪法!”

袁桂花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地面的尘土被她呼出的气流搅起来,沾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她像一个刚从尘土里钻出来的人。

田单岭在一次群众大会上受到公审。林译苇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那一次的群众大会和当时所有的群众大会一样,参会的人衣衫褴褛,瘦削的脸庞充满激情。他们站着,挥动手臂,呼着口号,眼睛盯着台上那些很快就会被枪毙的人。这一次,田单岭站在台上。那是一个砖砌的台子,有两尺来高,台面铺了一层用石灰、黏土和细砂夯成的三合土。过去,这个台子是民众集会的演讲台,平时是卖凉面凉粉的市场。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冯玉祥将军在楠江县发动节约献金运动,曾经在这个台子上做过动员演讲。当田单岭站在这个台子上时,已经是几年以后了。

田单岭的右手被绷带吊在胸前,左手被一根麻绳绑在身后。他与几个人站成一排,他们也是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的成员,他们都是在野外的枪声中被抓获的,其中有一中队队长童述之。他们的双臂都被一根粗麻绳紧紧缚在身后。童述之脸色灰白,两眼紧闭,田单岭站得端端正正,眼睛在人群里搜寻。他看见了袁桂花。她站在一群妇女中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那些妇女剪了短发,戴着黄布军帽,手里拿着彩色的纸做的旗子,上面写了字,但田单岭一个都不认识。不晓得上面是不是写着骂自己的话,田单岭想。袁桂花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拿小旗儿。他对她微笑了一下。

袁桂花还是呆呆地站着。她看见了田单岭的微笑,心里一下就轻松了不少。田单岭对自己笑了,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抓走的,但他没有怪罪自己,袁桂花的眼泪悄悄流下来。她从旁边一个女人手里扯过小旗,对着田单岭挥了挥。

一阵剧痛从田单岭的右肩传遍全身。四天前,他的右臂给一颗子弹擦伤,两天前,他从袁桂花的屋顶上冲到屋后的山崖上时,右边的肩胛骨又被一颗子弹击碎。八娃抓住了他,给他包扎了伤口,还敷了膏药,但他一直在发烧,头也很晕,站立很困难。但他站得很直。他清楚,这样站下去,自己会站不了多久。他现在想的,就是那些在台子上讲话的人早一点讲完,好送自己“上路”。他看见袁桂花在向自己挥小旗,在向自己微笑,身上的痛好像减轻了——那面旗子上的字,肯定不是骂自己的。

那天,田单岭最后的微笑一直留在袁桂花的记忆里。林译苇想象得出来,这个广场在一年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年以后,袁桂花在这个广场上再次看到了田单岭的微笑。那是一尊雕像的笑容。田单岭变成了一块黑木头雕像,站在广场上。和上次一样,广场上有很多人。和上次一样,田单岭没有在广场上站多久。当红布从雕像身上拉下来,场面就开始混乱了。那个拿着铁皮话筒在台子上讲话的人开始骂人。袁桂花看见一些人拥上去,向雕像丢石头,砸它,对它吐口水。几个穿军装的人本来站在台子边上,现在,他们围住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推搡他。

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就是雕刻这尊雕像的人。刚才,袁桂花还听台子上那个拿铁皮喇叭的人说,这个人用两个月时间雕刻出了伟大的无名烈士雕像,很辛苦。现在,他们就开始打他了。袁桂花从人群中挤到台子边缘,看那几个穿军装的人把他推在地上,用脚踢他。

那一天,楠江城里的人都在谈论雕像的事情。林译苇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面。

那几个战士把叶一峰推倒在地上,用脚踩他。

“这个土匪打死了我们的战友,你还把他当烈士!”一个战士从肩上卸下枪,用枪托向叶一峰腰间捣去。县立师范学校校长罗泰旭赶紧上前拉住那个士兵的手。

“同志,你给我住手!”罗泰旭说,“你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打人骂人。”

“老子今天偏要打他。”那个战士说。

“要说打人,你还没有资格。”罗泰旭说,“这个人是我的学校的教师,即便他犯了错误,也要由学校处理。你住手!”

叶一峰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鼻孔里流出来的血。

“你不要擦了,越擦会越流得多。”罗泰旭说,“你到河边去,用冷水拍拍后颈窝,再洗洗鼻子,然后回学校,听候处理。记住,要先用冷水拍后颈窝。”

叶一峰迈着僵硬的步子,向河边走去。袁桂花跟在他的身后。

叶一峰一跛一跛从广场穿过铜匠街,走到河边。他跪在河滩上,把右手浸在河水里沾湿,拍拍后颈窝,然后用双手掬起一捧冰凉的河水,吸进鼻孔,又喷出来。带血的河水洒进河里,被缓缓流淌的河水带走。叶一峰鼻子里的血不再流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

袁桂花远远地站着。然后她慢慢地走近他。她在河边的草丛中扯了一把艾叶,在水边的鹅卵石上捣烂。她把艾草浆捧在手里,站在叶一峰面前。叶一峰抬头看了看她。

“大哥,你用这个敷一下鼻子吧。”袁桂花说。

叶一峰扭过头,看着河水。那河水很清澈,河底的水草在水流中缓缓摇摆。

“大哥,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啥子忙?”

“你把这草药敷在鼻子上,我就给你说。”

叶一峰接过草药,抹在鼻子上,还填了一些在鼻孔里,凉凉的,有一股药香味。

“我要请你帮我刻一块碑。”袁桂花说。

“什么碑?”叶一峰问,“哪个人的碑?”

“田单岭。”袁桂花说,“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在广场上,塑了他的像。”

叶一峰不说话了。他按了按鼻子上的草药,站起来。

“你要帮我刻那块碑。”袁桂花说,“我要把它安放在他的坟头。”

“你想在上面刻什么字?”叶一峰问,“他的坟在哪里?”

“他的坟在一个地方。你先不管这个,你帮我刻碑,我给他立碑。”袁桂花说,“我找了一块石头,今天晚上,我把它背到你住的地方来。你住在哪里?”

“我在学校住。”叶一峰说,“我住在师范校,楠江县立师范学校。就在上南街文昌宫。”

“我找不到那个地方。”袁桂花说。

“那,你把石头背到这里来。”叶一峰说,“半夜,我在这里把字刻在上面,明天,你把它背走。”

“那是一块白石头,很好认的。”袁桂花说,“我把它背来,就放在这里。你刻完了,就埋在沙子里,我再背走它。”

“你要背到哪里去?”叶一峰问。

“埋他的地方。”袁桂花说,“去年,他们打死了他,没有人给他收尸。是我把他埋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我晓得。”

那天晚上,叶一峰用錾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刻字。这块石头不大,一尺高,半尺宽,他在上面刻下了“田单岭之墓”这五个隶书体大字。林译苇想。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日这天,叶一峰在深夜的河边刻石碑,河面微弱的反光给他提供了原始的照明。那时的城市灯光主要由油灯构成,一到深夜,亮灯的人家寥寥无几。那一天是农历的冬月初四,天上没有月亮,但河面把星星微弱的光线反射到河边,叶一峰借着星光,在石头上凿字。錾子敲击在坚硬的石头上,迸溅出一些火星。田单岭——这是三个抽象的字,是他朋友的名字。在雕刻无名烈士的时候,没有模特,他就把朋友的形象融入雕像里。他曾在高峰砦上给田单岭做了一个头像,头像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乌木上雕刻一个人的头像时,那个头像好像早已藏在乌木里面,他要做的,就是用錾子去除包裹在他脸上的木质部分。他在雕刻无名烈士雕像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回忆田单岭的模样。田单岭的模样已经融化在他流动的意识里。因而,他不需要模特,他只想雕刻出一个有独特气质的男人,让他站在城市的广场上。就像他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艺术时,在画册上看到的欧洲广场上的雕像。他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柱子顶端。他们的身体结构准确,肌肉发达,五官精致,流露出一种难忘的气质。他在田单岭身上看到了类似的东西。与画册上的欧洲人雕像不同的是,田单岭是亚洲人,脸上的线条更柔和一些,但很俊朗。

从造型艺术的角度来看,田单岭是一个标志性的亚洲男人。林译苇想。但他拥有农民或土匪的身份,把他放在社会之中,他就面目全非。叶一峰用錾子琢掉多余的部分,把他还原成一个人,却受到了社会的处罚。现在,他在河边刻一块碑,田单岭生动的形象变成抽象的文字,出现在这块石头上,这就像一个人的生命过程,林译苇想,从鲜活到抽象。一个人活了一辈子,无论怎样活,他都活了一辈子。然后他死了,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或留在一块墓碑上,完成社会赋予的一个人的意义。他刻完“田单岭之墓”这五个字,把它埋在沙子里,回学校去。他走在漆黑的城市街道上,感觉到手掌的疼痛正在远离自己。这样的疼痛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它开始于自己雕刻这尊无名烈士雕像的时候,现在,这样的疼痛要离开自己了,很可能,自己是最后一次用錾子在石头或木头上凿刻出形象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的手可能再也不会握着錾子或雕刻刀了。

叶一峰刻完石碑,从河边走到铜匠街。街上一片漆黑,他来到二二四号,轻轻拍木板门。他拍了好几下,刘若木在屋里大声问是哪一个,叶一峰回答了。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叶一峰把背在身上的徕卡相机取下来,交给刘若木。

“这部相机,你帮我保管。”叶一峰说,“假若以后我没有时间来取,你就当成你自己的东西。”

“我肯定会给你保管好。”刘若木捧着相机说,“我等你回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