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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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屋梁上的弹孔(10)

到了中心广场,那里的雕像基座已建造完毕,基座上方矗立着一个用原木搭建的三脚架。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个木匠用斧头和锯子把乌木的底部凿平整,邹志明指挥着学生,用钢缆捆着乌木,一头穿过滑轮,套在黄牛的轭头上,慢慢地把它竖立起来,安放在基座上。

叶一峰开始了无名烈士雕像的创作。那一段时间,天空一直在下雨,学校在广场上用木头搭了一个架子,用油布围起来,形成一个简单的棚子,遮挡雨水和过往行人的视线。棚子里就是那根巨大的乌木,它矗立在石头基座上,乌木四周用木板搭建了脚手架,方便作业。叶一峰在棚子里安放了一张帆布行军床,晚上就睡在这张床上。他旁边高耸的乌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它在河床里被埋了几千年。

整整三天,叶一峰只是观察这根巨大的乌木。淋在棚子上面的雨水滴答着往下掉,由于没有挖排水沟,地面被漫进来的雨水浸湿了,他就只能坐在行军床上。行军床是他的床,也是他的凳子。他坐在床上,抬头观望这根乌黑的木头。它曾经站立过,后来倒下了,埋在河底,成了石头一样的东西。作为雕塑的材料,它可以作为木头材质来处理。他想起自己曾在陶蕴玄老师的寝室里看到的陶雅胸像。他没有看见陶老师雕刻这个胸像的过程,但观察到了上面的凿痕。陶教师使用的工具肯定是凿子和刀,和木匠使用的工具差不多。叶一峰在学校曾做过泥塑人像,还雕刻过石头人像,但没有接触过木头材质。用泥土塑造人像和用石头雕刻人像的过程是相反的。用泥土塑造人像的时候,是从做铁丝骨架开始,把泥巴一块一块捏在上面,就像把一块块肌肉贴在骨架上。这是从里到外的过程。而用石头雕刻人像,则像一个考古者把岩石一点一点剥离,露出里面的化石,从外到里使一个形象显形。用乌木雕刻人像,和用石头雕刻人像一样,用凿子去掉多余的,找出藏匿在里面的形象。

每天,学校的炊事员老赵把饭送到棚子里来。老赵把米饭和炒菠菜装在一个陶罐里,罐口蒙了一块白布,用麻绳扎紧,再放在一个棉花套子里保温。当叶一峰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叶一峰的床上吸叶子烟,看着叶一峰吃饭,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他告诉叶一峰这两天学校发生的新闻——学校为了运送乌木,安装了滑轮盘和原木三脚架,多购买了两百根原木,把财政拨款用光了,学生的粮食补助没有了,叶一峰的粮食补助也没有了。这份菠菜,是他多放了菜油炒的,罐子里的饭也多舀了二两。“你要吃饱,才能干活。”老赵说,“下力的人,要吃油荤,明天学校打牙祭,我给你留一大碗肥肉,用蒜苗炒回锅肉。”

当叶一峰动手雕刻这尊无名烈士雕像时,才理解到老赵说的“下力的人”是什么意思。他第一次使用木匠的凿子、锯子、刨子,像个木匠那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他用凿子凿开乌木的顶端部分试了一下。乌木的硬度比想象的还要硬,但手感很好。他用锤子敲击凿子,锋利的凿子在铁锤的敲击下深深陷入坚硬的木头,一阵陌生的震颤穿透叶一峰手腕的骨头,扩散到全身。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乌木的顶端凿去一部分。他的双臂酸痛,手掌心被磨出了几个透明的水泡。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天黑了,他用布条缠着手掌,坐在床上休息。这个时候,雨停了,叶一峰从床头一个纸盒中取出田单岭的泥塑头像,放在手掌心,对着油灯观看。闪烁不定的光线在雕像的凹凸处形成一些飘浮的阴影,田单岭脸上的肌肉仿佛活了起来,好像正在呼吸。叶一峰盯着田单岭紧闭着的眼睛,心脏的跳动加剧了——田单岭的眼睛部位正在微微动弹,过了一会儿,上下眼皮慢慢张开,露出里面的瞳仁。

叶一峰差点把手中的雕像扔掉。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看看手中的雕像。这一次,田单岭的眼睛仍然闭着,但眼睑下面出现了几粒浅褐色泥土颗粒,在深褐色的雕像上很显眼,仿佛是几滴干涸的眼泪。叶一峰想,这可能是雕像刚才眼睛睁开又闭上后留下的泥渣。在他的意识里,田单岭是不会流泪的。

叶一峰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把油灯的灯芯往上挑了一点,火光明亮一些了。油灯是老赵给他做的,用一只土碗,倒半碗菜油在里面,再浸入一根灯芯草当灯芯。他把油灯端上脚手架,放在一块木板上,开始用凿子凿乌木。

叶一峰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藏在这根直径三米高五米的乌木里面隐藏的形象,剩下的事情,就是用凿子凿开乌木多余的部分,把这个形象剥离出来。这五米高的乌木,头部占七十厘米,剩下的就是身躯。没有素描稿,也没有做小样,叶一峰直接就在乌木上雕刻。他一凿一凿地努力剜乌木,潮湿的木头碎片纷纷掉进脚手架下面的黑暗之中。油灯的光线变红了,暗下去了。叶一峰爬下脚手架,在土碗里添了一些菜油,把灯芯向上面拨了拨,放在脚手架上。他继续凿乌木。天亮的时候,头部的粗坯形成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头颅,像一个人的头部缠了零乱的布条,粗糙,但坚实有力。

清理这些零乱“布条”花了叶一峰半个月时间。他没有雕刻木器的斜凿、圆凿、三角凿,只有木匠做家具的平凿。这把平凿有一尺来长,凿口宽一寸,凿柄是一种硬木做成的,柄端箍了一条生牛皮。铁锤敲击在凿子的柄端,把木质部分砸碎。砸碎的木质部分被生牛皮紧紧箍着,变成一个垫子,缓冲了铁锤的击打,使凿口铲在乌木上的力量容易掌控。叶一峰逐渐熟悉了这股力量。他手掌上的水泡破了,流出了鲜血。当天气更冷的时候,当鲜血不再流的时候,他的手上长出了半透明的茧子,不再感到疼痛了。他的凿子熟练地在乌木的表面游走,凿出一个又一个一寸宽的平面,这些小小的平面构成了雕像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巴。

叶一峰在脚手架上打造这个乌木头像。他没有远距离观察雕刻效果的机会,因为四周被棚布遮挡着,空间太狭小,但他对自己的技艺很自信。用不着从远处看效果,他知道自己对结构的比例的把握是正确的。他像一个考古的人,把石头和泥土去掉,将嵌在里面的化石剥离出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头像好像早已藏在这段乌木里面,叶一峰用凿子削掉多余的乌木,让里面的头像一点一点显形。乌木的碎屑掉落下来,像古代的鱼鳞铺在地上,散发出潮湿的气息。

在学校学素描课时,叶一峰就知道了,阴影下面的形状是最准确的形状。现在他发现,移动的阴影更能够准确地体现物体的形状。白天光线好,他像一个匠人那样,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乌木。晚上,光线暗下来了的时候,他就点燃油灯,让飘忽的阴影在乌木雕像的脸部移动。油灯把白天和黑夜简化成一丈见方的光线和阴影,叶一峰只需要移动一两步,就可以从光线明亮的地方进入光线幽暗的地方。这仿佛是一个下坠的过程,他身边的乌木头像也跟着下坠,他们坠入时间,也坠入空间,就像他身边这块乌木在古代的河岸坠入河床,在泥沙里度过了几千年。而叶一峰只用短暂的几秒钟就体验了这种感觉。时间和空间在光与影中过滤了乌木表面的不确定因素,飘忽的阴影显示了雕像结构存在的缺陷,如果脸部每块肌肉在皮肤下面轻微凹凸的形状不正确,它会在飘忽的阴影下显形。当年,叶一峰在高峰砦给田单岭做雕塑时,就是在油灯光线下面完成的。他在那时就领教了移动的阴影对事物外形的校正作用。他在阴影里发现了只有自己才能发现的缺陷。他拿起凿子轻轻修正,薄薄的乌木碎片纷纷掉进黑暗里,一张英俊的脸在乌木上逐渐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