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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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屋梁上的弹孔(9)

林译苇喜欢秋天。一些女人对秋天的体会是商店橱窗里新出现的时尚秋装,林译苇对秋天的体会则是风。秋风挟带着一些冰凉的微粒,会把楠江城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叶染成枯黄色,然后一片一片吹落在地。这是季节的符号。林译苇在秋风中走到中心广场,阳光在广场对面华茂房地产公司大楼上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从拎包里取出叶飘拍摄的照片,举到眼前。黑白照片上的影像很清晰,那尊无名烈士雕像站立在广场中央,手持一支步枪。现在,这个位置是交警的岗亭,一个女交警站在遮阳伞下做着果断的手势指挥来往的车辆。无名烈士雕塑完全没有痕迹了。但它曾经存在过。

任何具象的事情,都可以用抽象的符号表达。任何抽象的事情,都可以用形象来表达。一九五一年秋天,楠江县委决定在县城的广场上树立一尊无名烈士雕像,这是把抽象的“牺牲”概念转换为具象的艺术形象的过程。叶一峰就是具体实施这个过程的人,林译苇想。

九月二十日晚上,学校党支部全体成员在支部办公室开了一个会,研究无名烈士雕像的塑造问题。会议决定,劳美教师叶一峰在这一学期不上课,全力以赴塑造无名烈士雕像,县财政拨出的一千万元(旧币)专款,全部用于雕像塑造工程,不得挪作他用。

至于这笔经费的具体使用情况,会上也做了研究,并做出决定:

一、购买青石二十方,用于建造雕像基座;

二、购买五寸原木一百根,用于搬运乌木;

三、雇用黄牛三头,用于拉乌木;

四、每位参加搬运乌木的学生,每人补助一斤大米;

五、无名烈士雕像从十月一日开工,至十二月一日完工,在十二月二日楠江县解放三周年之际揭幕。为了保证工期,补助创作人员叶一峰每天一斤大米。

鉴于去年九月三十日专署发出布告,制止一些部门和个别干部不通过政府文教部门自行下达命令,出条子调用教员、学生参加社会活动,造成教学秩序混乱,会议还决定,学校专门向楠江县文教科打一个报告,请求调用全校学生到河边搬运乌木。

用乌木做雕像,是叶一峰的建议。

八月初,百年未遇的洪水冲塌了楠江县城北门外粪站码头。码头上的青石块被冲走了,下面的泥沙被冲出一个大坑,露出一块奇怪的黑石头,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石头,是木头,就是传说中的乌木,而且是金丝楠木形成的乌木。俗话说,“家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半方”。那几天,乌木成为县城的新闻,城里许多人都到河边观看这根古代的木头。

西坝街胡利生一家有十弟兄,平时在街头打架无敌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准别人接近乌木。他们打跑了几个在乌木周围转来转去的家伙,拿着锄头和撬棍在乌木前忙活了两天,撬掉七零八落的石头,挖掉一大堆泥沙。最后,两丈长的乌木完全显露出来,他们却绝望了——这根乌木和石头一样重,他们把一些石块垫在乌木下面,插进撬棍使劲撬,却不能撼动乌木一丝一毫。乌木就这样躺在河边的泥沙凼里,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叶一峰看见这根乌木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学校搬迁到县城后,叶一峰每天晚饭后都去散步,领略这座城市的风光。他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他看见了陌生的街道,还看见了陌生的人群。县城的房屋比桑园镇的房屋更高大,店铺悬挂着电灯,不像桑园镇店铺用煤气灯照明。在一些店铺外面,还安装着霓虹灯,弯弯曲曲地勾勒出一些花里胡哨的字体。叶一峰在街道上转悠的时候,心中经常想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楠江城铜匠街二二四号的“四源”山货店。这是他与这座城市唯一有联系的地方,这个地址让他感觉到,这座城市与他有关系。几年前在高峰砦的时候,田单岭让他把照片寄到这里。当他把全城的街道走了一遍之后,专门到铜匠街,找到二二四号的“四源”山货店。他只想知道,田单岭到底收到了他寄的照片没有。

在“四源”山货店里,他认识了刘若木,喝了他沏的茶,知道了田单岭的死讯,得到了几年前他在高峰砦用墙上的泥土为田单岭做的头像。他揣着头像来到河边,看见了那根被洪水冲刷出来的乌木。当他回到学校时,校长对他说,要安排他为县城的无名烈士塑像,他提出,可以用河边这根乌木做材料。乌木材质坚硬,不怕日晒雨淋,立在露天,比石头的抗损毁能力更强。当天晚上,学校党支部召开会议,讨论通过了用乌木做雕塑材料的事宜。

当校长罗泰旭把会议决定告诉叶一峰时,叶一峰感觉到这座城市不再陌生了。田单岭,刘若木,乌木,陶雅,还有这尊即将诞生的雕像,融入他经历过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他所认识的人,他所触摸过的物件,串联成一条隐形的命运线,把他与这座城市联结起来,林译苇想。

原来,一座陌生的城市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接近。一个人接近一座城市,就是接近新的生活领域。林译苇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关于城市的解释——城市的出现是人类走向成熟和文明的标志,也是人类群居生活的高级形式。“城市”的提法本身就包含了两方面的含义——“城”为行政地域的概念,即人口的集聚地;“市”为商业的概念,即商品交换的场所。人类总是由荒野走向乡村,由乡村走向城市。对人类而言,这个过程长达万年。对一个人而言,这个过程可以在很短时间里完成,或者几天,或者几年,或者一生,或者不去完成这个过程。其实,人是一种被环境支配的动物,林译苇想,只不过许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在心底,人对环境总是有一种潜在的敬畏感,他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寻找自己与环境的结合点。她的一位同学毕业后到成都工作,过了一段时间,她给林译苇打电话,说自己终于是这座城市的人了,因为,她在这座城市里结交了几位朋友。她可以和朋友一起逛街,喝茶,看电影,她在享受生活的时候,会时刻意识到,因为有了朋友,有了他们的认同,自己就没有漂泊感,而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了。这样,自己就是在自己的城市享受生活,而不是在别人的城市里生活,心里就会踏实。林译苇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楠江城的情景。那时,大学毕业生还可以分配,她被分配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的一个文化单位。她喜欢这个单位的安静。从小就陪伴她的孤独现在成了她的财富,现在,她可以安静地享受它。她在孤独的陪伴下读了许多书,一直到韩其楼出现。他成了她的朋友,她的爱人。现在,作为一个丈夫,他和她只是待在一个屋顶下面。

林译苇想象着当年叶一峰融入这座城市的情景。一个寄信地址,一个收藏在心中的女人,一个死去的朋友,一个小雕像,一根巨大的乌木,使叶一峰在心灵中一步一步接近一座城市。他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找到了一个安置自己漂泊感觉的地方,那就是县城的中心广场。他要做一尊雕塑放置在那里,为了这尊雕塑,学校动员全校师生搬运那根巨大的乌木。他们要把乌木从河床里抠出来,运送到县城的中心广场。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学校动员了全校力量来完成它。物理教员邹志明仿照附近城市汉川开凿盐井的天车,指挥学生用粗大的原木在河边搭建了一个安装了滑轮的木头三脚架,用钢缆把乌木从河床中吊起来,让三头黄牛拉着在街道上走。三头黄牛的脖子上套着轭头,在牛倌手中鞭子的驱使下,低着脑袋,使劲儿拉着乌木迈步。它们的周围跟着一大群抬着碗口粗原木的学生,不停地把原木塞在乌木下面,沉重的乌木就在滚动的原木上面缓缓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