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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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子弹横飞水稻田(2)

乡村依然如旧,田野里活动着牛羊、农夫和健壮的农妇,还有羞涩的村姑。石板路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像泼了一层油,闪闪发亮。叶一峰走了一个时辰,前面的山更高大,树林更茂密了。一条小溪始终在他的右边流淌,小溪边是一些稻田,稻子已经扬花了,如果有风掠过,空气中会飘过一阵稻花的暗香。

在石板路上行走,每次在拐弯的时候,叶一峰的心里就暗暗盼望,陶雅会突然出现在拐弯的地方。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叶一峰很明白,陶雅现在正在万里以外的法国,在一座名叫巴黎的大城市里,和她的章远航在一起。当叶一峰把两个锅盔放进布口袋里,在中国农村的田野里赶路时,陶雅和章远航也许正坐在巴黎蒙马特高地的小咖啡馆和朋友高谈阔论。她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了。她属于章远航,属于巴黎,属于她自己。只有她留下的照相机陪伴着自己。

叶一峰听见后面有人走来,脚步声很急。他没有回头就往路边让。后面的人没有超过他,而是站在他的身后,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他的腰部。

“我们大爷请你走一趟。”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不认识你的大爷。”叶一峰说。他转过身,看见三个人站在他身边。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支手枪。

“我也不认识你们。”叶一峰说。

“那好,我们现在算是认识了。”另一个人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叶一峰的布口袋。叶一峰抓住口袋不松手,“这是我的口袋。”

“我来帮你背这个口袋。”那个人说,“你肯定背累了。”

“我不累。”叶一峰说,“我没有请你帮我背。”

手枪在他的腰部抵得更深了。叶一峰松开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遇见什么人了。

“我身上没有钱。”叶一峰说。

那个抓走口袋的人从口袋里拿出照相机,“你有这个洋机器,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有钱?”

“那是别人送的。”叶一峰说。

这三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同时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咋个没得人送给我呢?”一个人说。

“也没得人送给我。”另一个人说,“你这个小子,看你的脸这么白,手这么细嫩,是一个读书人吧,书上没有教你咋个扯谎么?这样的书,读来又有啥子用处呢?还不如一张一张撕下来揩屁股。”

他们又开始笑。拿枪的人把枪管在叶一峰的腰部抵得更紧了。

“你最好乖乖地跟我们走一趟。”他说,“到了我们的棚子里,你就晓得了。”

“我不去。”叶一峰说。

“奇怪了,奇怪了,你还敢说‘不去’?这个事情,咋个由得你呢?”拿枪的人说,“你信不信,我可以先用枪打断你的脚杆,我们几弟兄再在路边随便砍两根竹子,绑个滑竿把你抬上山。上次我们在山里打了一头野猪,就是这样子抬的。我看你这个样子,不比那只野猪重。”

叶一峰感觉到全身发木,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机械地移动脚步,夹在他们中间向前走。那个拿枪的人把手枪藏在衣襟里,两只手抱在胸前。石板路上的行人不多。几个村民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有的背着背篼,有的牵着水牛,对这一行人没有丝毫兴趣。叶一峰想喊,但不知喊什么,喊了之后又会怎样,他心里没有数。

石板路拐了一个大弯,路边的林木稀疏一些了,左边是一条上山的小路,右边的坡下是一大片水稻田。水稻田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小石桥。几个村民正在田里薅秧,他们的裤子挽得高高的,赤着脚在田里踩来踩去,把杂草踩进泥里当肥料。今年夏天遇到大旱,田里几乎干涸,只剩下浅浅一层水。村民一边薅秧,一边享受淤泥从脚趾缝里钻出来的乐趣。

叶一峰能感觉到,那个硬邦邦的枪管又抵在腰部,并且向左边用力。

“走这边。”拿枪的人说。

叶一峰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发觉自己已经跳到石板路的斜坡下面,站在草丛中。他的力气又恢复了。他踩着一条田埂向前跑,跑出十多步远,突然感觉到一只灼热的蝗虫带着一股硝烟味掠过右耳。他前方的稻田炸开一个箩筐大小的坑,绿色的水稻秧和乌黑的稀泥块飞溅到空中。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枪响从身后传来。

“你这个小子,不要命了,还要跑哇?”那个拿枪的人大声喊,“你再跑,老子真的要打断你的脚杆了!”

正在田里薅秧的村民直起身子,呆呆地立在田里,像一个又一个挂着破衣服的稻草人,叶一峰也停住了脚步。

“自己走回来。”拿枪的人说,“我数三下,一,二……”

叶一峰转过身,耷拉着肩头,慢慢向回走。

“快一点!”那个人说,“你像刚才那样跑啊,你跑得再快,有那只野猪跑得快么?有老子的子弹跑得快么?”

叶一峰走回石板路的斜坡下。斜坡上的草是贴着地面生长的铁线草,叶一峰踩在上面,有点打滑。那三个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提到石板路上,架着他沿小路向山上走。

“你再跑,老子真的要把你脚杆打断。”拿枪的人说。

“这句话,你说过三次了。”叶一峰说。

“你还嘴犟。”拿枪的人踢了叶一峰一脚,“走快点!”

汽车驶到天顶寨。今天是阴天,昨夜的大风把天空舔舐得干干净净,天空呈现出纯净的灰色。但风还是比较大。林译苇下车后,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透过停车场旁边竹林的竹枝间隙,她看见了一条石板路向坡上延伸。

“今天我们往哪里走?”叶飘问。

“走那边。”林译苇说,“我们到石板路上去走走,看看在小路拐弯的地方,我们能发现什么。”

这条石板路磨损得厉害,看起来,它的历史比较久了。石板上有一些坑洼和凹槽,也许是过去的马蹄和车轮留下的。那时运输主要靠河流和动物。林译苇想。人们用船和骡马,把货物和人本身运送到四面八方。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水、风,以及动物的肌肉所产生的能量。现在,一个人要在空间移动,有很多种便捷的方式。他可以乘船,也可以坐车,还可以搭飞机。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依旧。

今天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情。林译苇只是想在乡间走一走,用徕卡相机拍摄几张照片。在车上的时候,林译苇看见那个背油画箱的人走在石板路上时,就想到叶一峰也应该在石板路上行走。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石板路,叶一峰在上面行走时,他的命运随着道路的拐弯发生了变化。现在,乡间许多石板路还存在,上面走着一些各怀心事的人。

当年叶一峰在石板路上行走时,会不时把双手举在眼前,左手食指与拇指伸直,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角度,与右手伸直的食指与拇指搭成一个长方形的框架。它像一个画框,也像照相机的取景框。透过这个框,他看到的世界就会成为一个裁剪了的画面,里面装着他看见的东西。林译苇想。她在一本书里读到,画家经常用这样的方式观察事物,寻找灵感。他们看见的事物,是一种被经验过滤了的事物。事物被注入经验,才有意味。画家在一个画面里用画笔填满他对世界的认识,摄影者在一个取景框里摄取有质感的影像。这种质感来自摄影者本身,只不过,他透过取景框,在陌生的对象身上发现了熟悉。

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林译苇把双手举在眼前,食指和拇指交叉,做了一个取景框。景物一旦进入这个框子,它们的含义马上改变。景物与框子发生了关系,它们依托框子的边缘,立刻有了自己的位置。位置决定价值。林译苇透过框子看见了一个完整的画面——阴天的石板路呈现出纯净的灰色。几个村民从画面外走进来,沿着石板路走近自己,然后消失。这仿佛是一个电影的镜头。然后,又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这是两个城里人,男人像自己的丈夫韩其楼,提着一个鸟笼。女的是一个陌生人,身材娇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说明他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恋人,但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还是很亲密。他们并肩走着,由于路面有坑洼,他们走得不平稳,彼此的肩膀偶尔撞一下。当他们走到距林译苇几步远的时候,那个男人停了下来。

林译苇以为,她的手指做成的框子框住了一个梦。框子里的东西模糊了。林译苇的双手缓缓地从眼前放下,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的时间一下就失去了骨头。那个停下脚步的男人,真的是她的丈夫韩其楼。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用不着手机设定的闹铃提醒,韩其楼就醒了。他穿好衣服,窗外的天色还是灰暗的,但野鸟已经在楼下的树丛里叫了。他的“伤兵”也在阳台上的笼子里叫。只要是鸟,它们都喜欢在清晨鸣叫。也许这是它们迎接新的一天的共同方式,也许它们在互相打招呼,无论是笼子里面的,还是笼子外面的。

这段时间,“伤兵”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左脚的骨头已经痊愈。前几天,拆掉作为夹板的牙签后,淡黄色的脚杆变得溜直,曾经折断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来了。他轻轻捏了捏“伤兵”温热的左脚杆,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点轻微的凸起,那是骨头愈合时产生的骨痂。他放开手,“伤兵”站在栖木上,挺着胸脯,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显得很精神。

韩其楼取出鸟笼的托粪盘,在厨房的水池里清洗后又换上去。他放下鸟笼的布罩,取下鸟笼。他提着“伤兵”离开家,在关门的时候,他尽量小心,不让门发出响声。

每天上班的时候,韩其楼和妻子林译苇都是各走各路。虽然他们的单位在一个方向,而且也相距不远,但自从分居以后,他们上班不再一起走。

今天是阴天,街道上很干净。城市里的私家车越来越多,街道显得越来越窄。一些车辆开上人行道停放,车轮把水泥地砖碾成碎块。这些碎块让韩其楼感到一丝亲切。在意识深处,他喜欢这些碎块。他喜欢破碎的不规则的城市景观。这与他的境遇相符。

韩其楼不喜欢太现代化的城市。他在里面找不到感觉。找不到感觉就意味着找不到自己。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整齐的道路让他感到陌生,他不能融入其中。只有开私家车的人,钱包里有各种银行卡的人,他们才是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他们能够在这座城市里自由穿梭,随心所欲地购买各种物质。而韩其楼仅是一个在文化部门工作的人,他的全部收入只有工资本身。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座城市,或其他现代化的城市,是因为自己缺乏必要的物质基础而不能在其中获得自由的感觉。这是一个卑劣的理由,他想。但他只拥有这样一个理由。

所以,韩其楼才会在一个阴天的早晨,提着他的画眉鸟笼出了门。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是高峰砦。他的衣兜里揣着一枚紫色水晶雕琢的坠子,形状像英语字母“W”。他早就看中了它,几天前,他才在那家店子里把它买下来,他要把它挂在文纹的胸前。

韩其楼曾经看中了一枚蓝宝石戒指,他想把这枚戒指戴在文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很白很纤细,戴上这枚戒指,一定很好看。他想把它戴在她的右手中指上。它会在她的手指上闪烁幽幽的蓝色光芒,但这也是荒唐的光芒。他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是未婚女子的戴法。文纹不是未婚女子,也不是已婚女子。用旧时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小寡妇。用现在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寡妇是一个很暧昧的词,指向很明白,含义却很复杂。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旧小说里。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人们的日常生活都很平凡,也很乏味,像一潭死水,寡妇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子,会在水潭里激起一阵涟漪。韩其楼想起自己在一些小说里读到的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乡村,那些在战乱中或灾难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就成了当地不安定的因素。“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古代的人们留下的一句话。因为生活大同小异,所以它流传至今。

然而,文纹带着女儿安静地生活在天顶小学的一座石头房子里,没有招惹谁。但她悄悄地从那间石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里了。那是韩其楼的心房。说到底,她还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至少对韩其楼而言,是这样。

现在,文纹已经盘踞在韩其楼的心中。或者说,已经住在他的心房里。韩其楼感觉到自己很累。他的人生没有蓝图,生活也就没有计划,没有步骤。韩其楼的人生曾经是有蓝图的,却被生活磨蚀了。现在,每一天,都是他人生的全部。

在女人面前,韩其楼总是被不确定的激情左右。如果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她是否是一个需要自己用全身心去思念的女人。但这个标准也是模糊的,在一个具体的女人面前,韩其楼无法知道自己激情的性质。这是他恨自己的地方。但他无法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