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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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单岭堡野鸡(14)

在某个方面,丈夫韩其楼真的是一个优秀的人,但他身上的惰性磨蚀了这种优秀。丈夫能够轻而易举地深入一部文学作品的深处,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思想。当初他们认识,就是通过书籍。他送了一本《楠江文史资料》给她,因为这是资料,不代表审美倾向。他很聪明地没有把自己喜欢的书向她推荐,当两人交往更深入一些后,林译苇欣喜地发现,韩其楼在文学上的爱好与她很相似。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她。从恋爱到结婚那一段时间,他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文学。但他太容易受诱惑,太不专一。那个刘雅离开楠江后,他竟然玩起了画眉。把一只野生的鸟儿圈养起来,再让它与别的鸟斗得头破血流,在林译苇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看得出来,韩其楼很痛苦。他要找一个渠道,宣泄这种痛苦。林译苇认为,他是为刘雅痛苦。她相信,他同时也为她痛苦,但这种痛苦掺杂着别的女人的因素,林译苇一点都不同情他。

林译苇的生命构架早已在汉川的江边和刘家巷的小四合院里搭建好了。这个构架像一棵树,向生活的空间生长。而林译苇的阅读就像树上的枝叶和花朵,给这棵树增添了色彩。有了这些色彩就够了,生命也就精彩了。林译苇曾经这样想。而韩其楼为这棵树带来了春色,但春天总是很短暂的。

林译苇还能与伤害自己的人住在一个屋顶下,在她看来,是因为伤害比失去更能承受。失去是永远不再回来,而伤害还可以修复,更重要的是,伤害还可以抵抗。抵抗也是一种生存的动力。而失去,却是让力量消失。

正因为是抵抗,林译苇才在纸上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覆盖丈夫韩其楼玷污了的世界。就像一个艺术家所说,一切文艺作品都是怀旧的产物。只不过,林译苇在封闭的世界里生存得太久,她的记忆与书籍里的信息交织在一起,已经难以分清楚。于是,她从一条河边出发,从一个四合院出发,来到红土镇,来到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来到单岭堡。那里是别人的世界,也是她的世界。

那一天,红土镇正是场期。

朱代普要转让他的粪站。

她回到家里,关上门,在纸上写道——

朱代普在“陈七酒馆”备了两桌酒席。这次,朱代普出人意料地大方,酒席很丰盛。所以,老板陈七专门把朱代普的酒席菜单抄写在一张红纸上,贴上酒馆的墙壁——

五乡三镇粪帮群雄大会宴席菜单

朱代普大爷五月初十订

烟熏猪耳 油炸花生 盐腌藠头 红烩金鸡 糟卤牛尾 清蒸岩鲤

芙蓉肝片 京酱肉丝 臊子蒸蛋 莲子丸子 白汁菜花 豆腐玉汤

老孙锅盔陈七酒馆 敬上

这些菜品,在红土镇,算得上是高规格了。这张红色的菜单张贴出来后,围观的人不少。那一天,太阳出来得比较早,阳光照射在红纸上,黑色的毛笔字变成了绿色,似乎从纸上剥离出来,在观众的眼前飘荡,让他们的眼睛发酸。

“你不应该用红纸写黑字。”一个当过私塾先生的老头严肃地对老板陈七说,“这样的字,在太阳底下,要伤眼睛的。”

陈七对老头抱了抱拳:“王老师,你要谅解,朱大爷从来没有在我的小店里包过席。他到我的小店来,一般都是来捉拿他的公子朱世昌。朱世昌倒是我的老主顾,这些菜品,都是他的公子平时喜欢的。我今天把它们全部做出来,是为了让他晓得,我陈七是一个讲信义的生意人,不亏待任何人。我要让他也喜欢这些菜品,这样,他对他的公子,也多一分谅解——‘这么好吃的菜,早点晓得,我也来了’。再说,红色表示喜庆嘛,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也是好事情。”

老头摇了摇白发苍苍的脑袋,跟着人流,向楠江边的码头走去。从周边乡镇赶来的粪帮都聚集在那里,等待朱代普的粪站转让仪式开始。

在码头一幢房子的屋檐下,一字排开十来张竹椅子,来自周边乡镇的粪帮大爷早就到了,正坐在竹椅上吸水烟。朱代普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竹制水烟袋,烟壶里装满了红土镇张家烟坊出产的水烟丝。张家烟坊的水烟丝远近闻名。与别的水烟坊产出的水烟不同,张家烟坊的烟叶从来不在阳光下曝晒,而是挂在房梁下阴干。在制作烟叶时,他们把红土镇山坡上的野李子摘下来去核晒干,夹在烟叶里,还放进麝香、红糖、蜂蜜,洒上镇西街刘家酒坊酿的高粱烧酒,然后用木板把烟叶压紧,用刨子刨成极细的烟丝。这样,麝香味、水果味、甜味和酒味与烟丝味混杂在一起,形成红土镇烟丝与众不同的味道。

在屋檐下,来自周边乡镇的粪帮大爷认真地吸烟,眼睛却不时瞟着彼此。好像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竞争,而是专门来品尝红土镇出产的水烟。他们的腮帮子塌陷下去,又鼓胀起来,此起彼伏,仿佛他们每一个人的口腔里都含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在竹椅前面的空地上,放着一个粪桶,里面装了大半桶粪。他们的眼光在彼此的身上溜来溜去,又落在粪桶上。

太阳从天空直射下来,屋檐下面铺着浓厚的阴影,午时到了。朱代普撩起长衫的下摆,走到码头上。他挥了挥手,刚想说话,田单岭扛着一张竹椅子,一溜小跑来到屋檐下。他放下椅子,大声说:“朱大爷,我也参一个。”

田单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由于走得急,他的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屋檐下的粪帮大爷纷纷扭头看他。

那天上午,田单岭一直在自己的小店里做生意。生意还不错。他用五块洋碱、两双胶鞋、一面玻璃小圆镜和赶场的村民换了两张果子狸皮、一张麂子皮、一个麝香。刘若木一早就来到他的店子里,看他做生意。午时快到时,刘若木才叫他把木头门板上好,到码头去,他自己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吸水烟。田单岭专门为他准备了二两红土镇水烟。

田单岭坐在码头上的屋檐下时,才发现他身边的粪帮大爷都穿着布鞋,自己还穿着草鞋。他有点紧张,两只脚互相搓来搓去。他想,出门时应该换双鞋。应该穿胶鞋。

朱代普看见田单岭,愣了一下。

“你跑来凑啥子热闹哟。”他说,“我们在商议大事情。”

“我要参加你们的大事情。”田单岭说,“算我一个。”

“朱大爷,我们咋个不认得这个小伙子呢?”桑园镇的粪帮大爷何文模搓着手中的草纸捻,眼睛瞟着田单岭。

朱代普双手叉腰,站在阳光下。他的脑门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何大爷,刘大爷,古大爷,各位大爷,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过去的长工,田单岭。现在,他自立门户了,好歹也是生意人。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朱代普双手抱拳,向大家拱了拱手,然后对田单岭说,“你事先没有给我讲这件事情。”

“朱大爷,你也没有给我讲这件事情。”田单岭说。

“我不晓得你要来。”朱代普说。他的语气有点像一个长辈对晚辈说话。

“是我不好。”田单岭说,“我应该事先给你讲,我要来。”

朱代普点点头。“午时到了,我们开始吧。”他对屋檐下的各位粪帮大爷说,“大家都晓得,我红土镇的粪站是一个啥样的粪站。不说它财源滚滚,至少也可以说它是财源不断。我想晓得,各位大爷心里是咋样想的,想出好多价钱来盘下我红土镇的粪站。”

大家都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吸水烟。他们的腮帮子鼓动得更厉害了。

“我想呢,五百块钱比较合适。”近南乡的粪帮大爷古立山“噗”的一声吹掉烟管里的烟灰,细声细气地说,“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红土镇的粪站在这一带乡镇粪站中,算是比较大的。”红石镇的粪帮大爷刘仕真说,“朱大爷又经营得那么好,不能亏了朱大爷。我出六百块。”

“七百。”天顶镇的粪帮大爷郭篱潘竖起一根瘦骨嶙峋的食指。食指的顶端被烟熏得蜡黄。

“八百。”田单岭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见大家依然坐着,又坐了下去。

屋檐下所有的脑袋都转向田单岭。

“你这个小子。”桑园镇的粪帮大爷何文模眯缝着眼,眼光从田单岭的头上的白帕子溜到他穿着草鞋的脚上,“你也想当粪帮大爷?粪帮大爷,是八百块钱就能够当上的?我出九百。”

何文模低头去吹纸捻,准备再吸一管水烟。这时,他听见田单岭说:“一千。”

一股气流从何文模的口腔冲出,正要把舌头推到嘴唇边,但这股气流突然失去了劲道,舌头也在半途失去了力度,没有猛烈地堵住嘴唇,也就没有吹燃纸捻。他咂了咂嘴,放下纸捻。“你英雄。”他说,“你英雄。我也来一千。再多一点,这件事情就闹得不像话了。你说呢,朱大爷?”

“各位大爷,还有没有人喊价?”朱代普说,“两个人都喊一千,我该给哪一个呢?”

屋檐下的粪帮大爷看着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样吧,我来说两句。”朱代普说,“粪肥生意,和所有生意一样,是有规矩的。我们也按规矩来办这件事情。这里有半桶粪肥,你们看。”

朱代普走到粪桶面前。他的右手指着粪桶。

“我们当粪帮的人,讲的第一个字不是‘钱’,而是‘义’。”朱代普说,“俗话说得好,‘仁义仁义,你仁我义’。也就是说,要‘仁’才有‘义’。这个‘仁’,意思就是人和人之间要相互了解,相互敬爱,相互之间要有情义。有了了解,有了敬爱,才谈得上‘义’。现在,我们在这里说‘义’,不是你我之间的情义,而是你我与它之间的情义。‘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我们的老祖先说的,说得很好。自古以来,粪肥都是庄稼的当家人,庄稼又是我们的当家人。没得庄稼,我们大家都不会站在这里了,早就睡在坟墓里头了。今天,承蒙大家看得起我朱代普,看得起红土镇的粪站,都想来当这个粪站的家,那么,我们就要尊重庄稼的当家人。现在,我们让它来说话。何大爷,田单岭,你们都想把红土镇的粪肥生意接过去,那就要从这里面来拿。”

朱代普先用左手挽起右手的袖子,再用右手挽起左手的袖子。他把右手插进粪里,慢慢搅了两圈。

“你们两个,哪个先来。你们要给我讲,这半桶粪肥,里面有没有掺泥沙,假若有,又掺了好多呢?”

朱代普从粪桶里拔出手,挨近地面轻轻甩了甩。站在旁边的朱老八抄起一个木瓢,从一个木盆舀水给他冲洗,然后拿出一块洋碱让他抹手。

何文模伸手在粪桶里拌了两圈。他抽出手,把沾在手上的粪汁甩在地上。

“里面掺了泥沙,至少有两成。”何文模沉着地说。他向朱老八走去,双手伸在朱老八手中的木瓢下面。

“莫忙,莫忙。”朱代普对何文模说,“午时已过,何大爷一定饿了。朱老八,你去给何大爷拿一个锅盔来。”

朱老八放下木瓢,到屋里拿出一个竹篮子,掀开上面蒙着的布。篮子里面躺着几个灰白色的面饼。

“孙记锅盔夹卤肉,红土镇的特产。”朱代普说,“中午,我给大家备了一桌薄酒,这孙记锅盔,就是其中的点心。这孙记锅盔,是镇西的老孙头的手艺。他用的面粉,是正宗的‘兵船牌’,不像我们镇上磨坊磨出的粉,粗拉拉的,连麦麸子都筛不干净。他用的猪肉,是用镇上馆子里的潲水喂大的,不像我们农村里喂的猪,吃牛皮菜和红苕长大,肉也是粗拉拉的。何大爷,你尝尝?”

朱老八把篮子递到何文模面前。何文模向后退了一步。

“朱大爷,你这是,开啥子玩笑哟。”何文模的脸突然涨红了。他又退了一步。

“那好,那好。”朱代普说,“待会,手洗干净了,到陈七的酒馆里再品尝。田单岭,该你了。”

田单岭伸手在粪桶里搅拌。沉重的冰凉的粪肥在手指间滑过,之间有些粗粝的杂物微妙地摩擦着手上的皮肤。他闭上眼睛,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点粪肥捻了捻,细心体味了一会儿,然后抽出手。

“这里面的泥沙,至少有三成。”田单岭说,“我说得对不对,朱大爷?”

朱代普的下巴对着朱老八扬了扬。朱老八把篮子端到田单岭面前。田单岭伸出沾满粪汁的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卡住一个锅盔的边缘,送到嘴边,一口咬下去,咬出一个半圆形。他慢慢咀嚼,咽下去,再咬一口,咬出一个“山”字形。

“好锅盔。”田单岭说。他一口一口地咬锅盔,把一个圆圆的锅盔啃得只剩月牙形,牢牢地卡在沾满粪汁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

屋檐下的粪帮大爷全部愣了。他们一起停止吸水烟,默不作声地盯着田单岭的右手,阴燃的纸捻在他们的手指间袅袅冒青烟。

朱代普双手抱拳,向田单岭拱了拱手。

“你跟了我这么些年,现在能够自立门户了。”朱代普说,“你有出息了,我也放心了。”

朱代普对朱老八扬了扬下巴。朱老八赶紧用木瓢舀水给田单岭洗手。

“各位大爷。”朱代普说,“今天,大家都看到了,田单岭这个后生,和粪肥有缘。他说,这桶粪里面掺了三成泥沙。他说对了。他吃了孙记锅盔,他不嫌弃手上的粪是脏物,他做对了。锅盔是粮食,是今生的粮食。大粪也是粮食,是前世的粮食。它们都是粮食,就没得贵贱之分。这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做生意,就是和人打交道。和人打交道,也没得贵贱之分。他懂这个道理。懂道理的人,是好打交道的人。好打交道的人,就是一个好的生意人。我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我想,把红土镇的粪站交到他的手里,各位大爷不会怪罪我老朱吧?”

屋檐下的粪帮大爷都在点头。他们纷纷起身,向陈七的酒馆走去。

红石镇的粪帮大爷刘仕真走在朱代普身边。

“看来,我们都是老朽了。”刘仕真说,“既然后生可畏,朱大爷你为何不把粪站留给自己的公子?”

“假若我的儿子是田单岭,我睡觉也踏实了。”朱代普说,“可惜,我的儿子是朱世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