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苇从来没有看见妈妈的模样,她在生林译苇的时候,因难产去世。林译苇在父亲捶打鹅卵石的声音里长大。当她幼小的时候,还没有住在刘家巷里,而是住在河坝街上一间租来的小黑屋子里。河坝街就在河边,夏天涨洪水,这间小黑屋子经常被淹。屋子里没有什么家具,洪水来了,父亲就把干活用的箩筐、锄头挂在房梁上,带着席子和被盖,抱着林译苇来到城墙边,在一个城门洞里过夜。林译苇喜欢这样的夜晚,她可以在父亲的怀抱里安然入睡。如果外面还在下雨,雨水就会落在她的梦里。涨洪水的日子,也是林译苇感到幸福的日子,那段时间,父亲无法到河边捶打鹅卵石,他就与女儿住在城门洞里,白天到小馆子里吃饭。他们只能够吃最简单的食物——素面,馒头,稀饭。最好的饭菜,就是一种名叫“鸡婆头”的面食——用骨头汤和发芽的豌豆做底料,煮几块厚实的面块,把一根油条撕成几截,放在面块上。
平时,父亲在河边劳作的时候,不放心林译苇一个人待在家里,就用一个块布把她包着,放在箩筐里,挑到河边。父亲在河滩上用树枝和衣服给她搭建一个小小的凉棚,让她坐在里面。林译苇在父亲捶打鹅卵石的声音里度过每一天,中午,父女俩就用一个大口搪瓷盅吃早上做好的饭。黄昏,林译苇能够看清楚父亲捶打鹅卵石迸出的银白色火花时,父亲就收工了,带她回家。
林译苇在凉棚里长大,凉棚也跟着变大,搭在树枝上的衣服也越来越破旧。当她能够到处跑动的时候,河流在她面前展开了丰富、生动的一面。
河面上,有各种船驶过,有渔船、帆船、客船,还有运送粪肥的船。如果在阴天,粪船驶过的时候,偶尔会飘来一阵淡淡的臭味儿。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粪便装在船里运来运去。父亲告诉她,乡下的农民需要粪便,他们把它撒在地里,庄稼就可以增产。林译苇一天天长大,河里的粪船越来越少,汽船却多了起来。汽船驶过的时候,螺旋桨搅起的波浪会一直涌到岸边,拍打着洁净的鹅卵石和沙滩。
后来,河边来了一些小渔船。渔船上的渔民就住在河边。冬天的夜晚,他们在船上睡觉,乌黑的船篷把四米长的小船遮得严严实实,阻挡凛冽的河风。夏天的夜晚,他们把船搬上岸,反扣在沙滩上,用两根树枝把船的一端支起来,像一个简陋的屋顶。他们在屋顶下的沙滩上铺一张油布,那就是床。他们捕鱼的工具是一种名叫“水猫子”的动物,林译苇长大后,才在书上读到,这“水猫子”就是水獭。平时不捕鱼的时候,渔民在沙滩上给“水猫子”搭一个小棚子,林译苇经常去观察“水猫子”的生活习性。它的脑袋扁平,浑身的毛油光水滑,两只眼睛乌溜溜的,脖子上拴一根铁链子。林译苇发现,“水猫子”的性子急躁,经常在棚子里跑来跑去,铁链子拖在沙地上哗啦啦响。渔民用“水猫子”捕鱼,它在水中追逐鲤鱼、鲶鱼和翘壳鱼,咬住它们光滑的身体,把它们从河水的深处衔出水面。它们获得的奖赏则是碎鱼块,用木瓢盛着,放在小棚子里。“水猫子”就拖着铁链,大口吞噬鱼块。林译苇看着它馋嘴的模样,看着它浑身的皮毛因激动而像波浪一样滑动。它的身体发出鱼腥味,当它歪着脖子,认真咬嚼鱼骨头的时候,两个黑眼珠就盯着林译苇,但眼神的焦点又不在林译苇身上。它在注视虚无。
虚无这个词是林译苇后来读书时才懂得的。
林译苇十岁的时候,父亲林浩林在刘家巷一个四合院里买下两间屋子。这个小四合院有北房三间,一明两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两间,中间是院子大门。院坝用青石板铺成,院坝周边用青石砌成一圈阶沿,这也是通向各屋的台阶。阶沿的下面是院坝的排水沟,与上方的屋檐相对应,下雨时,雨水滴落到排水沟里。两扇大门用厚木板做成,门上有一对黄铜门钹。
四合院的主人刘湘枫是一个老教师,儿女长大后,他的工资不能够支撑全家的生活开支和儿女的读书费用,他就提起毛笔,在一张淡黄色的毛边纸上写了一张售房启事:
本院兹有东厢房两间出售有意者面谈
他把启事贴在院子的大门上。大门已经油漆斑驳,但这张纸贴上去,还是很显眼。许多人看见了这张纸,但对上面的文字不感兴趣。在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想买房子。但林译苇的父亲有这个想法。
父亲在河边租住的房子光线太暗,林译苇害怕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那一天,父亲到城里的工头家讨工钱,从四合院的门前路过,看见了这张纸。父亲读过初小,纸上的字只有三个不认识:“兹”“厢”“售”,但他大致看明白了意思。他走进院子,找到刘湘枫。刘湘枫从头到脚把眼前这个劳动者打量了一番——这个人皮肤黝黑,打着赤脚,但态度不卑不亢,还向自己主动伸出右手。当刘湘枫与他握手的时候,感觉他的手掌皮肤像锉刀。在这一瞬间,他被感动了,报出的价格比他心中的价格少了一百元:“一间房一百元,一共两百元。”刘湘枫说。
这个价位恰好与林浩林心中的价位相符。他使劲点头,连声说:“要得,要得!”然后,刘湘枫领着他看东厢房的两间房。房间里的地面是青石板铺成的,房间进深十二尺,宽九尺,每个房间放一张床,还剩下较宽的地方。他感到满意。
更多的细节是林译苇发现的。搬进四合院以后,林译苇发现了新的天地。她喜欢新家,新家的地面是石板,窗户是木头雕琢的格子,还镶嵌了玻璃。新家的门是厚实的木头门,新家有一个宽敞的院坝。更让她着迷的是,新家的邻居有许多书。
对于书,林译苇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的,因为她不识字。邻居刘湘枫老爷爷发现这个小女孩儿不上学,如果不跟着爸爸到河边,就待在院子里。一天傍晚,当林浩林从河边回来时,刘湘枫对林浩林说,应该把孩子送去读书。林浩林说,他有这个想法。过去住在河坝街时,离学校比较远,他不放心孩子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去读书。现在住到刘家巷来了,准备等到新学期开学,就送孩子去学校。刘湘枫说,这个简单,他有一个学生,现在是红旗小学的校长,明天就可以入学,这孩子,先坐进课堂再说。
林译苇成了红旗小学一年级的插班生。她在这里认识字,学会了做算术。她还认识了许多同学,但她不喜欢和他们说话。下课后,她喜欢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盯着墙壁出神。如果感冒了,她就坐在那里,对着墙壁咳嗽。她喜欢上课,更喜欢放学。放学后,她就可以回到四合院的新家,和从河边回来的爸爸在一起。
回家后,她还找到了另一种乐趣——刘湘枫爷爷家有一间书房,里面有许多书。当她认识的字足够多的时候,刘湘枫爷爷就借书给她看。刘湘枫爷爷经常感叹:他有三个书橱的书,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女喜欢读这些书。林译苇开始一本一本地阅读书橱里的书。她读的第一本书是孙幼军的长篇童话小说《小布头奇遇记》。小布头这个小布娃娃从几块布和一团棉花开始,从幼儿园阿姨的手中诞生,后来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又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小动物们相逢团聚了。林译苇发现了文字的奥秘——它能展现一个世界,一个她过去不知道的世界。除了汉川江边,除了这个温馨的小四合院,除了热闹的学校,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人、动物和植物可以直接与自己交流。这是一个畅通的温暖的世界,她可以在里面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观察,思考。
童年的林译苇就喜欢思考。她的思考总是从书本出发,然后与现实生活里的事物结合起来。当然,她最先出发的地方是童话,这是启发和保留一个儿童想象力的载体。然后,她在书中向前走,各种人物伴随着她——张天翼的《宝葫芦的秘密》,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密茨凯维奇的《塔杜施先生》,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这些人物和故事与她的孤独、愿望、期待、焦虑一起形成有始有终的可视的过程,经过短暂的迷茫,最终获得某种结局。她把这些过程看作是自己生命过程的一部分。开头,进程,结局。所有悲欢离合都与自己有关。每个故事发生的场景和每个人物所处的环境都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经历——无论这些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无论这些人物身处何种环境,无论是雪峰,还是宫殿,她都会联想到父亲在河边给自己搭建的小窝棚,联想到城门洞的夜晚,联想到小四合院。她感觉自己的生活与书中的人物交织在一起。最后,故事都有结局。而在所有的结局中,最常见的就是死亡。
预先思考死亡,就是预先思考自由。
这句话是她上初中时,在一本《蒙田散文选》里读到的。她把它抄写在一个作业本子上。林译苇从读书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喜欢的语句和段落抄写在本子上。她有一个木匣子,专门用来存放她的摘句。她还用钢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摘句箧”三个字贴在木匣盖子上。那是她上小学三年级时,第一次用钢笔。
不久,林译苇用上了画笔,不是毛笔,而是铅笔和水粉笔、油画笔。刘湘枫的大儿子刘雕叶是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教师,一次暑假回家时,带了几个学生到家乡写生。那些学生住在刘家巷尽头一家小旅馆里,每天在街边的面摊上吃了早饭就跟着刘雕叶老师到郊外画画。林译苇也跟着他们一起到郊外去画河流、树木和房屋。在以后的几个暑假里,在刘雕叶叔叔的带领下,她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去采风,学会了用铅笔画人像素描,用水粉笔和油画笔画水粉风景和油画风景。她没有想成为一个画家,只是了解了许多造型艺术的知识,学会了用造型艺术的眼光去观察身边的事物。她最喜欢的,还是阅读,从文字里了解更广阔的世界。
当林译苇上高中的时候,她把刘湘枫爷爷的三个书橱里的书基本读完了。有一部分她并不喜欢,像一些明清志怪小说和民国言情小说,但也快速地各个翻阅了一次。大学二年级时,她的父亲和刘湘枫爷爷几乎同时去世,她大病了一场。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小四合院。她卖掉了小四合院里自家的两间屋子,每个假期都住在学校的寝室里。和许多小说中的结局一样,自己最亲爱的人离开了人世。离开人世,本质上就是离开自己最亲爱的人,对逝者和生者,是相同的。那一段时间,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胸膛里,一切景物在她的眼睛里都涂抹了一层灰暗的色彩,而且增加了重量。当她走路的时候,脚步也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
一天,她在晚饭后去图书馆借书,看见门口贴着一张招聘图书管理助理的启事。就像多年前父亲在刘家巷看见出售房屋的启事一样,一张纸把林译苇带进图书馆,带进一个新的环境里。
即使我被关在果壳之中,也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
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这样说过,林译苇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她应聘帮助图书管理员整理图书,除了微薄的报酬之外,还可以在课余时间待在图书室里。在图书室的陈旧纸张气味里,林译苇沿着一排排书架行走,用手抚摸各种书籍和杂志的脊背。一个有感觉的名字跳入她的眼帘,她就把它取下来浏览。在图书室里,她学会了修复旧图书,学会了用针线装订散落的书页,学会了用胶水修补破损的封面。她还学会了整理过刊、过报,把各类图书归档。当然,她最大的收获是阅读了大量图书。
那段时间,是学校的图书馆容纳了林译苇的身体和灵魂,容纳了她的日常生活。它像一个巨大的茧,把林译苇温暖地包裹起来。同时,它也像一个巨大的子宫,让林译苇回到生命最初的安静状态之中。林译苇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她能够设想自己在妈妈子宫里的状态。那是最安全最宁静的世界,而且饱含营养。图书馆就是这样。她在图书馆里慢慢修复父亲和刘湘枫爷爷去世后给自己身心留下的创伤。
当她大学毕业后到文化馆工作,第一个男朋友就是一位图书管理员。他就是韩其楼,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多年以后,当她发现丈夫背叛了自己,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爱的过程。她得到的爱不多,而且失去得很快。那些曾经容纳过她的爱的地方,汉川,小四合院,她都不想再回去看它们。她所有的爱,还有父亲,刘湘枫爷爷,都曾经生活在那个环境里。他们逝去后,她承受不了物是人非的感受,不再回去。但是,为什么自己失去了丈夫韩其楼的爱之后,还能够与他住在一个屋顶下面呢?她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那就是,她失去的不是韩其楼的爱,而是韩其楼伤害了她。
只有自己生命里的东西消失了,才叫失去。林译苇想,凡是没有进入自己生命的东西消失了,那只是消失。韩其楼仅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还没有来得及进入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林译苇想,那件事就像一块试金石。当她看见丈夫同那个叫刘雅的青年女子手拉手地行走在大街上时,她就意识到,他这是对自己的伤害,而且,这只是伤害。伤害是令人痛苦的事情,但还不会让人绝望。伤害只能触及生活层面,就像手指不小心被刀子割了一道伤口。那只是表层的伤害。它不会进入生命的层面,它不能带走生命中宝贵的东西。所以,它不能叫作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