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21964500000035

第35章 描绘阴影的艺术(9)

吴跛子把装着烟叶的塑料袋递给韩其楼。韩其楼拈出几片烟叶,小心地裹成一支细细的烟卷。他用吴跛子的火柴点燃烟卷,用力吸了一口,一缕淡淡的白色烟雾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再吸一口,叶子烟熄灭了。

“一要裹得松,二要烟管通,三要明火点,四要吧得凶。这是抽叶子烟的诀窍。”吴跛子说,“我记得上次给你说过的。”

“你没有说过。”韩其楼说。

“我说过的。”吴跛子说,“你又忘记了。你看,你的记性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

韩其楼又点燃烟卷。在烟雾的熏燎下,他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他想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那间简陋的充满霉菌气味的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块白色有机玻璃做的小牌子,上面写着“请勿吸烟”四个宋体字。他讨厌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他的面前抽烟。

自从刘雅离开了楠江后,他就不想每天都待在办公室里,一有机会,他就提着鸟笼到外面散步。霉菌的气味让他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理解你的经验和回忆”。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了接近林译苇,努力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并牢记了其中这一句话。

他坐在石头上,看着眼前这位瘦弱的老头。他手里捏着一支粗短的叶子烟,一言不发。也许他在想自己的往事。韩其楼想。这个外号叫吴跛子的老头应该想自己的往事了,他到了这样的年龄,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他应该逐渐生活在往事之中。但他好像并不是这样。他养了一只画眉,用它来打败所有的画眉。也许,这样一来,他就不用生活在往事里了。往事是没有触觉没有气味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是虚幻的事情。

也许,一个人到了晚年,才有回首往事的资格。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资格。人到了老年,迫不得已了,就去回忆自己的往事吧,用思绪去整理自己在这几十年里所经历的各种事情。但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理解你的经验和回忆”,无论经验和回忆有多少,韩其楼想。自己已经三十八岁了,在上班的时候溜出来,坐在城市一个广场旁边公园里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和一个提画眉鸟笼的老头儿待在一起,心里还想着一个女人,有时,也要想自己的老婆,虽然待在同一个屋顶下,她却不让自己接近她。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看见他这个模样会有什么想法,但他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

三十八岁真是一个危险的年龄。韩其楼想。这是一个经历了比较多的日常生活,并开始省视这些生活的年龄。同时,这也是对今后的日子没有多少把握的年龄,尤其是当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还为情所困,那么,他对未来更是没有感觉。

办公室的后面就是书库,但韩其楼现在已经不能静心阅读一些自己喜爱的书籍。有时,他会在图书馆里的电脑前上网,有时,他会翻阅报纸。图书馆的经费紧张,没有多少钱买新书,就订了一些报纸,作为馆藏资料。这些哗哗作响的纸张会带来简短的外界消息。他在报纸上读新闻——

一辆车翻下悬崖,死伤二十余人;

一个潜逃多年的通缉犯昨天向警方自首,在良心的折磨下,他实在过不下东躲西藏的日子;

某个农村的水井含氟,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有怪病;

在非洲的某一个地方,一个村庄里的人正在用古老的大刀砍杀另一个村庄里的人……

一周有五天上班时间,每天七个小时——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六点。他越来越不想在办公室里继续待下去。和原来不一样了。过去,他只想一个人待着,读一读书,想一些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事情。现在,首先是自己变了,然后,一切也都变了。于是,他提着鸟笼,走向有树林的地方。

图书馆的大楼外面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但他不想把自己的鸟笼挂在那里。他不愿意让同事看见自己守着一个鸟笼发呆。城里有很多树林可以去,那里有一些遛鸟的人。他们把鸟笼挂在树枝上,守在一边抽烟,聊天,说一些关于鸟的事情。在他们中间,有一些老人,还有几个提前从单位退休的中年人,似乎他们的生活已经到了某种尽头,他们要让画眉的叫声渗进剩下的日子,来平衡那种令人窒息的悠闲。

韩其楼小心地抽烟。他一点一点地把烟卷燃烧时产生的烟雾吸进嘴里,慢慢品尝它那刺鼻的怪味。眼泪又一次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他张望四周,看见吴跛子在对他微笑。于是,自己也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吴跛子的“上等兵”打败自己“四星将军”的情景。吴跛子肯定使了什么阴招,但他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这个老头子,他也许活得太寂寞。

其实,比起吴跛子,自己也许更寂寞。韩其楼想。我和他的差别也许在于这一点——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就没有迷失过方向。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的,就是每天吃饱饭,然后养一只能征善战的画眉。而自己总是迷失方向。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风从公园那一边吹来,掠过韩其楼汗湿的额头。风带来了一丝凉爽的气息,他的画眉可能感觉到了,在笼子里叫了一声。

韩其楼看见吴跛子坐在石头上,眼睛看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在想心事。一个人总有要想的事情。韩其楼想。

这时,云层被风推开了,淡淡的阳光从天空中洒在地面上。韩其楼把鸟笼取下来,掀开布幔。他的画眉站在栖木上,眼珠随着撩开的布幔移动。

“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呢?”吴跛子问。

韩其楼没有听清楚,反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中午你吃的什么。”

“哦……”韩其楼说,“今天中午,我吃了一碗牛肉面。”

“是南街那一家面馆的牛肉面吗?”

“是的。”

“你可要注意了。”吴跛子说,“那一家面馆的味道太鲜,因为他们在作料里面放了磨碎的罂粟籽。”

“据我所知,罂粟籽没有毒。”韩其楼说。

“但它可能让你上瘾。”吴跛子说。

“烟也让人上瘾,你不也抽得很起劲儿吗?”韩其楼说。

“你说得有道理。”吴跛子说。

“那你今天中午吃了什么呢?”韩其楼问。

“海椒肉丝,干煸四季豆,莴笋叶汤。”

“哦,我都快流口水了。”韩其楼说。

“现在的牛肉面涨价了吧。”吴跛子问。

“是的。”韩其楼说,“六元五角钱一碗了,涨了五角钱。”

“这个年头,什么东西都在涨价。”吴跛子说。

韩其楼摸了摸衣袋,里面本来有六百元钱,现在只有五百九十二元五角钱。中午的面条花去他六元五角钱,乘坐公交车花了一元。

他的衣袋很少揣着这么多钱。刚才路过紫玉街时,他又走进了那间奇石店。紫玉街通向城市的一块高地,而西区公园就坐落在高地顶端的广场旁边。紫玉街沿着一座斜坡修筑,这里集中了市区大部分服装品牌店和首饰商店。韩其楼没有逛商店的爱好,他买东西的目的很明确,需要什么,走进商店,买了就离开。但他在这个商店里却逗留了很久。

昨天,他经过这间奇石店时,看见橱窗里放置着一块深灰色的石头,它被剖成两爿,露出里面紫色的水晶。这些透明的小石子像史前野兽的牙齿,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正是这些牙齿一样的小石子吸引他走了进去。

他走进商店,透过玻璃观看柜台里的首饰制品。他看见了一枚项链坠子在一个黑丝绒垫子上闪幽光。这枚坠子是紫色水晶石雕琢的,形状像英语字母W。

无论用汉语拼音还是用英语来表达,W都是文纹的第一个字母。文——纹。韩其楼的心脏又收缩了一下,让他感到轻微的疼痛。他想象着文纹戴着这个坠子的情景。一根细长的项链在她的脖子上闪闪发亮,紫色的水晶坠子贴在她颈窝的皮肤上。随着她的呼吸,水晶坠子在她晶莹透亮的白晳皮肤上起伏。

这枚坠子标价五百二十元。这个淡蓝色的数字打印在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条上,放在坠子包装盒的右下角,并不引人注目,但韩其楼觉得它很刺眼。离发工资还有十来天,他只有六百元钱了。今天,他把这六百元钱带在了身上,小心地放在衣袋里。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他在商店里的时候,没有把钱掏出来。

他坐在西区公园中一块冰凉的石头上,思考他的这笔钱应该怎么花。把这枚坠子送给文纹,他不知道文纹会有什么反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想把它送给她,那个身材娇小的乡村女教师——他为自己产生的念头感到吃惊。

韩其楼不会把女人拿来做比较。偶尔,他会想一下妻子林译苇和刘雅、文纹之间的区别。刘雅离开了楠江,换了手机号码,他无法与她联系。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生活在远方的某一个城市里。当他走进办公楼,时常会期待她突然出现在面前。在走廊里,他往往会聆听别人的脚步声。女人的鞋底往往镶着金属块,她们走在坚硬的地面上,会发出响亮的脚步声,而走廊会放大这种声音。他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刘雅的脚步声,但这种声音永远不会在这条走廊里出现了。所以,一有机会,韩其楼就会离开这条走廊,离开他的办公室,让他的办公室充满霉味。自从刘雅离开后,办公室里的霉菌味越来越浓。

韩其楼抽完了叶子烟,把烟蒂踩进泥土里。

“你在家里做不做饭?”吴跛子问。

“要做。”韩其楼说。

“很好。”吴跛子说。

韩其楼抬头看看天空。云层又堆积起来了,阳光正在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