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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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单岭堡野鸡(1)

林译苇感觉自己身上有一种变化。她越来越不愿意听别人说话。语言是一棵树,可以在许多地方生长,林译苇想。一些树生长在森林里,一些树长在荒漠中。语言也是这样,有的人大声喧哗,有的人自言自语。

写作是一种深刻的自言自语,林译苇想。语言也是一个世界,有的世界只能独自进入,比如梦境。写作也是一种梦境。有的时候,自言自语和梦境是一回事情。

田单岭坐在一家店铺的石头台阶上,等待有人来买他的野鸡。

他把一只野鸡放在自己面前。这是一只母野鸡。它的羽毛呈灰色,眼圈是蓝色的。

田单岭用麦草把野鸡的脚拴在一起,它无法站立,只好歪着身子躺在地上。田单岭感觉冷,他把手放到野鸡的背上,手指伸到羽毛里,感受它身上略带潮湿的温暖。

野鸡的脖子上脱落了一小簇羽毛,露出淡红色的皮肤。那是田单岭布下的套子弄伤的。田单岭在抚摸这一小块皮肤的时候,有几个年轻人走到他身边。他们的头上没有裹白帕,而是梳着分头。

“野鸡。”一个年轻人说,“朱世昌,我们把它买下来,今天中午的下酒菜就有了。我们不能老是吃猪头皮、煮花生和咸鸭蛋呀。”

那个叫朱世昌的人穿着一双黑皮鞋。他听了这话,眉毛一拧,瞪着说话的年轻人。

“老是吃猪头皮、煮花生和咸鸭蛋?朱老八,你狗日的有没有良心?你没有吃过陈七老板做的红烧鸡吗?你没有吃过糟卤牛尾吗?你没有吃过清蒸岩鲤吗?你没有吃过芙蓉肝片吗?”

“这些,都吃过。”朱老八小心地说,“但也不是天天都吃啊。”

朱世昌伸手在朱老八头上打了一巴掌,“都是老子出钱,你还嫌没有天天吃大菜。”

朱老八赶紧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把头发抹平整。

“世昌,今天我身上没有带梳子,你不要把我的头发打乱了。”朱老八说。

“反正你天天都要挑大粪,头发梳得再平整,也没得用处。”朱世昌说。

“我每天都是挑粪桶以后才梳头。”朱老八说,“跟着世昌你出来混,不梳分头,咋个行呢?”

朱世昌鼻子里发出满意的哼哼声。他转身对田单岭说:“你这只野鸡,要多少钱?”

“五角钱。”田单岭说,“你用五升米来换,也行。”

“米?”朱世昌说,“哈,老子身上从来就不带米,只带钱。”

他提起地上的野鸡,捏了捏胸脯,扔在地上,然后摸出一张国币。他紧紧捏住国币,用力抖了抖。纸币发出哗哗哗的响声。

“我身上没有找的钱。”田单岭说。

“没得关系。”朱世昌说,“你跟我们走,我们换了零钱就给你。”

田单岭站起来,拎着野鸡跟着他们走。他们穿过石板砌成的街道,来到河边的街道。前面有一家酒馆,一面黄色的丝绸小旗在一根细竹竿上飘扬。上面用毛笔写着陈七酒馆几个字,但田单岭一个字都不认识。

酒馆里充溢着炒辣椒和高粱酒的香味。酒馆里的房间一个连着一个,最外面的房间摆放着四张油腻腻的八仙桌,其中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几个正在喝酒的男人。他们头上裹着白帕,裤脚高高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腿肚子。他们的脚上穿着草鞋,他们把一个盛着酒的陶碗传来传去。田单岭经过他们身边,跟着朱世昌穿过一个天井。天井投射下的明亮光线让田单岭的眼睛在进入另一个房间时短暂失明。这里的房间一共有三个,田单岭跟着朱世昌走进右边那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干净的八仙桌,桌面摆放着四副碗筷。

“陈老板,再给我摆一副碗筷!”朱世昌大声说,“这里有一只野鸡,拿去做一个白斩鸡、一个辣子鸡丁,一个炒鸡杂。还有,把这张国币拿去换了,我要找零钱给这位兄弟。”

陈老板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他小跑着进了雅间,一手接过野鸡,一手接过国币。

“你老汉刚才来找过你。”陈老板说。

“哦,他问你啥了?”朱世昌说。

“你老汉问,你是不是又在这里喝酒了。我说,他现在没有在这里喝酒。”

“后来呢?”朱世昌问。

“你老汉没有找到你,很生气。他说你是败家子儿,你用他的钱喝酒吃肉,不干正事。他还问我看见朱老八没有,他说,朱老八一连几天早上都不去挑粪,是不是不想干了。”

“你咋样说的?”朱世昌问。

“你老汉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看见你,也没有看见朱老八。”陈老板说,“所以我就说,我没有看见你们。我说的是老实话。”

“陈老板,你不光是厨艺好,人也耿直。”朱世昌说,“今天,你要把这只野鸡做好。你要让我感觉到,我以前吃过的野鸡都不是野鸡。我这位兄弟,从山里来,他专门带来了这只野鸡。兄弟,你尊名贵姓?”

“田单岭。”田单岭不知道“尊名贵姓”是啥意思,他猜想对方是在问自己的名字。

“哦。”朱世昌说,“你是咋个逮到这只野鸡的,兄弟?你如果教会我逮野鸡,这块国币就不用找零了。”

“用套子套。”田单岭说。

“用套子套,这么简单?”朱世昌说,“套子是啥东西做的?”

“头发。”田单岭说,“也可以用马尾巴。”

“好耍,”朱世昌说,“好耍,用头发就可以逮野鸡?要多长的头发才可以做套子呢?”

田单岭用手比画了一下。

“这么长?你在哪儿找到的长头发?”

“我妈的。”

“哦。”朱世昌说,“你妈的头发有这么长,我妈的头发就没有这么长。即使有这么长,她也不会扯下来给我去套野鸡。”

“他说马尾巴也可以逮野鸡。”朱老八提醒道。

“朱老八,你给我找几根马尾巴。”朱世昌说,“在镇东头朱家院子的马房里去扯。那里有几匹马。”

“你要吃野鸡,我们可以买啊,用得着自己动手?”朱老八说。

“你懂个屁。”朱世昌说,“我们为啥要吃野鸡?我们是饿了饭的人?不是。我们是没有吃过野鸡的人?也不是。我们吃野鸡,是为了好耍。吃野鸡是耍,套野鸡也是耍。”

“好嘛。”朱老八说,“明天我就去扯。但是,那马,它可能要踢人。”

“你看你这个鬼样子。”朱世昌说,“你跟着我出来混,到马房去扯几根马尾巴都不敢,你还是不是人?”

“站在马的前头,去扯马颈子上的鬃毛,可能还好办一些。”朱老八说,“站在马的屁股后面去扯它的尾巴,那就太吓人了。我还没有看见过马用前腿踢人。人用腿朝前面踢人,马用腿向后面踢人。马和人不一样。”

“你说那么多,有屁的用处。你是不是又想挑粪桶了?”朱世昌说,“如果你想每天清早起床就挑粪桶,那几根马尾巴毛,我就不要了。”

“你是老大。”朱老八说,“你要马尾巴毛,我就想办法去给你扯。”

“这才对头。”朱世昌转过身来,拍拍田单岭的手背。

“你多大了,兄弟?”

“十五岁。”

“那你可以喝酒了。”朱世昌说,“我第一次喝酒,是十四岁。今天,你就和我们一起喝酒。”

陈老板做的白斩鸡用鲜辣椒、酱油、麸醋和红糖做调料,辣子鸡丁则用酸辣椒做主要作料,炒鸡杂的作料主要是酸姜。这些菜肴都盛在浅褐色的土陶碗里。

“野鸡的野味重,我多用了一些姜、海椒和料酒。”陈老板用围裙擦着油腻腻的双手。

朱世昌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腿肉,放进小碗里的调料中蘸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慢慢咀嚼这块鸡肉,然后睁开眼睛。

“有味道,有味道。”朱世昌说,“有家鸡的香味,又有野鸡的野味,家鸡的香味在前,野鸡的野味在后。很好。”

陈老板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我晓得你用哪个灶煮的这只鸡。”朱世昌说,“这只鸡是用木柴煮的,很好。白水煮鸡就应该用木柴,不应该用煤炭。用煤炭烧火,水的味道就不一样,鸡的味道也就不一样。”

陈老板脸上的笑意消退了。

“你应该去当神仙。”陈老板说。

“我已经是神仙了。”朱世昌说。

朱老八给每个人的酒杯里倒酒。他在田单岭面前的杯子里倒了半杯。清澈的酒液在酒杯里打漩。闻到刺鼻的酒味,田单岭打了一个喷嚏。

“这是镇西街刘家酒坊酿的高粱烧酒。”朱世昌说,“我喜欢喝热酒。刚从管子里流出来的热酒。你摸摸,是不是温热的?每次我来了,陈老板都叫人立马到酒坊去打酒。当然,要二锅酒,不要头锅酒。说起这个,你还不懂,兄弟。”

田单岭把酒杯凑到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酒。他把酒咽下去,喉咙里有一条细小的毒辣子虫在爬行。他曾经被这种虫子蜇了手。当时,手背立即布满了芝麻大小的红疙瘩,像被开水淋了那样火烧火燎的疼痛。

第二杯酒下肚后,毒辣子虫从喉咙里消失了。它仿佛在他的喉咙里死去,渐渐滑到肚子里不见了。又喝了几杯之后,田单岭感觉到自己不再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小时候,父亲经常用肩膀驮着他在院子里跑。现在,他再次坐到了父亲的肩膀上,父亲驮着他向山上的家走去。到半山腰时,一团黑雾慢慢降下来,罩住了他们。他听见了一个声音,是母亲的声音,她在喊他的名字。

田单岭睁开眼睛,母亲跪在他的身边哭泣。他躺在一条小路上,这是回家的路,只不过,还在半山腰。太阳已经西斜了,在山顶的黄桷树后面放红光。他还看得见黄桷树后面自家的房子。

母亲抱住他,泪水沾在他的脸上。他抬手想摸一摸母亲的头发,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个温暖的纸团,是一张面值一元的国币。

叶一峰看见陶雅站在教学楼外面的梧桐树旁边。那也是几个月前他第一次看见陶雅的地方。

天快黑完了。但叶一峰还是能够清晰地辨别出陶雅的身影。黄昏的风从围墙上面漫过来,把地上的梧桐叶吹得不断翻滚。他跑到她身边时,下雨了。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树叶上,打在他们身上。叶一峰跑到教学楼下,身子紧紧靠在砖墙上,陶雅却转身向树林深处跑去。叶一峰犹豫片刻,也跑进雨里。

他在围墙边追上了陶雅。陶雅的头发淋湿了,衣服也淋湿了。但她在微笑,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里闪亮。

“你为什么要跑到雨里来?”陶雅问。

“因为你在雨里。”叶一峰说,“我就跟着来了。”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你为什么不躲雨呢?”

“我喜欢雨。我喜欢在雨里跑步。你喜欢吗?”陶雅问。

“我喜欢雨,但我不喜欢在雨里乱跑。”叶一峰说,“我们家乡有一个疯子,下雨的时候,他就在雨里乱跑。”

“你认为我也是疯子吗?你认为我在乱跑吗?”

“我就是这样想了,也不敢这样说。”

“你已经说了。”

“我还没有说。”

陶雅绕操场跑了一圈儿,回到教学楼。她跑进黑暗的走廊,推开一扇门。这是一个小房间,在一间教室的旁边。叶一峰跟着她进了这扇门。

“把门关上。”陶雅说。

叶一峰把门小心关上。

“只叫你关门,你就只关门。”陶雅说,“你真是一个烤红苕。你不懂得闩门吗?”

叶一峰在门框上摸索,找到一个铁制的门闩。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颤。他闩好门,回过头来。陶雅已经把窗帘拉上了。室内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陶雅拉亮了一盏电灯,从一个柜子里取出铁架子。她还从柜子里取出几个盘子和玻璃瓶。她把瓶子里的药水倒进盘子里。叶一峰闻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这是暗室。”陶雅说,“冲印照片的地方。这是上素描课的教师专用的。他们拍摄照片,研究物体的明暗关系。”

她取下身上背的照相机,打开皮套。皮套被雨水淋湿了,但里面的照相机还是干燥的。

“我来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们要做的事情。”陶雅说,“我要先冲洗胶卷,然后印放照片。这是放大机,这是显影液,这是定影液。有它们,我们就可以制作照片了。”

“谢谢你。”叶一峰说。

“为什么要谢我?”陶雅问。

“你没有挖苦我。”叶一峰说,“你没有说:‘连这个都不懂,真是一只烤红苕。’”

“哦。那是因为我忘了。”陶雅说,“我要关灯了。你不准趁黑抱我,听见了没有?”

“今天你尽说一些奇怪的话。”叶一峰说,“我从来没有抱过女人。”

“我从小说话就奇怪。今天也不会例外。”陶雅说,“总有一天,你的手会抱女人的。现在,你的手在发抖。你害怕了?”

叶一峰把双手背在身后。他闻到陶雅身上发出一股很好闻的气味,是雨水混合着汗水散发出来的味道。陶雅埋着头,向盘子里倾倒另一只瓶子里的液体。他看见陶雅那纤细的脖子与头发交界的地方散乱着一些柔软的发丝,那发丝被雨水粘在脖子的皮肤上,像几根清晰而优雅的铅笔线条。这时,陶雅伸手拉灭了电灯。

在黑暗中,陶雅双手在窸窸窣窣地摸索什么,她身上的气味和药水的淡淡酸味混在一起,充满黑暗的房间。叶一峰等待着,心里那种慌乱的感觉慢慢在减弱。过了一会儿,电灯亮了,陶雅从一个盘子里拉起一条湿淋淋的半透明带子。

“这是胶卷。”陶雅说,“照片就从这上面生长出来。”

胶卷上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这些影像的明暗层次像是相反的。叶一峰以前看见过照片,像一些画得很好的素描。但他不知道胶片怎样变成照片。

“胶卷要干了以后,才能印晒成照片。”陶雅说,“要不然,它会粘在放大机的玻璃片夹上。”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叶一峰说,“原来,你怕胶卷粘在玻璃夹子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土的人。”陶雅说,“你土得掉渣渣。胶卷粘在玻璃夹子里,不是我怕不怕的问题。如果这样做了,印放出来的照片就会有很多水渍的痕迹。就像你画的素描,别人在上面乱涂一气,你愿意吗?”

“这要看是哪个人在上面涂。”叶一峰说,“如果是你爸爸,我愿意。”

“哟,看不出来,你还这么会说话。”陶雅说,“平时你怎么不多说一些?”

“平时都是你在说,我插不上嘴。”叶一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