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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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描绘阴影的艺术(8)

几十年过去了,那一碗稀饭的滋味和那个女兵的眼睛一直留在吴国柱的印象里。不久,他知道了那个女兵的名字,她叫刘琴,是团政委的爱人,后来死于难产。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太多,但吴国柱记得的死人并不多。当然,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吴大壮的死亡。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吴跛子手里捏着菜单,思绪从过去的岁月滑到现在,滑到养老院这间屋子里,慢慢滑入他深沉的睡眠中。一丝晶亮的涎水从他嘴角挂下来,菜单从他手中飘到地上。

林译苇坐在办公室里,把那几张照片放进一个牛皮纸袋。照片很光滑,有点重量。她摸了摸变硬了的纸袋,闭上眼睛。

照片是压缩了的历史片断。她想。当一个人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时,可能想一些过去的事情,会到历史中去寻找一些碎片。这些照片就是一种历史碎片。林译苇想。一些人曾经生活过的历史,现在成了纸质的平面。

林译苇抽出房间里坐着四个男人那张照片,想到了田单岭。那时,他在山上贫困的岁月里慢慢长大,后来成了这张照片中的一员。

父亲死后,田单岭经常随母亲到山下的红土镇去买盐巴、桐油和布。有的时候,他能够在小镇的河边看见帆船。

田单岭第一次在红土镇的河边看见帆船,是八岁的时候。那一天,他跟随父亲下山到小镇去。父亲到河边的一间店铺去买高粱酒,他跟在父亲的身后,看见一张灰白色的大床单从河流的拐弯处缓缓飘过来。随后,他看见一艘木头做的大船出现了,船头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插进河水里,把船靠岸。这时,一阵轻微的河风掠过,田单岭闻到一股臭味。它从船上飘来。父亲告诉他,这是运送大粪的船。

“为啥要用船运大粪呢?”田单岭问。

“我们种地的人,要用大粪来肥田。”父亲说,“住在镇上的人,他们不用种地,他们就用自己的大粪卖钱。”

“我们种地,是不是也买他们的大粪呢?”田单岭说。

“我们不买他们的大粪。”父亲说,“我们住在山上,我们没有钱,我们也不能把大粪搬上那么高的山坡。”

“那么,总有人买他们的大粪。是不是?”

“对。”父亲说,“总有人买他们的大粪。”

父亲死去以后,田单岭和母亲在山上种地。他们的庄稼长得不好。山坡上的土层很薄,能够养地的肥料不多,他们收获的农作物很少。有一年秋天,母亲在家里的几块山坡地播下六升麦种,到了第二年春天,她从地里收回了两斗小麦。母亲说,还行,还有一大堆麦秆,烧了它,可以肥田。

一天黄昏,母亲把田单岭带到山坡地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蜡纸包。她打开纸包,里面躺着几根红头洋火。她用指头小心地拨拉着洋火,数了数,一共有八根。她抽出一根,在鞋帮子上划了几下,“嚓”的一声,一团小小的橘色火苗在母亲的手指间冒了出来,田单岭闻到一股刺鼻的硫黄味儿。母亲把燃烧的洋火棍伸到一堆麦秆边,火苗颤抖了一下,突然膨胀开来,变成拳头大小的火焰,麦秆冒出了浓烟。

母亲早已把麦秆分成小堆,分散搁在地里。她把点燃的麦秆抽一小把出来,点燃了另一堆。田单岭也帮着母亲烧麦秆。他举着小小的火把,在暮色越来越浓的土地上奔走。黄昏的空气很潮湿,麦秆燃烧的浓烟无法升高,滞凝在田单岭和母亲的头顶上,像一片柔软的屋顶。

燃烧过的麦秆变成了黑色的灰烬,母亲用耙子把灰烬扒散。

“下雨的时候,这些草灰就会流进土里,变成肥料。”母亲说,“明年我们就可以多收两斗麦子了。”

“妈妈,还有更好的肥料。”田单岭说,“我晓得。”

“啥肥料呢?”母亲问。

“大粪。”田单岭说。

“咱家的大粪不够。”母亲说。

“红土镇有很多大粪。”田单岭说。

母亲的身体僵直了。

“红土镇不是你去的地方。”母亲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田单岭不说话了。他跟着母亲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之后,他钻进被窝里睡觉。

在进入睡梦之前,他还想着红土镇的情景。他想着小镇的街道和河流。有几次,他跟着父亲到小镇去卖野鸡。他们用蓑草把野鸡翅膀捆住,卖给镇上的饭馆。饭馆的老板用手捏了捏野鸡的胸脯。野鸡很肥,老板又捏了捏野鸡的嗉囊。

父亲说:“我们没有给野鸡灌东西。”

“我自己晓得,不用你来讲。”老板说,“十升米,还是一块钱,你自己选。”

父亲选择的是一块钱。他用这一块钱买了一斤盐巴,一块洋碱,还给儿子买了一块坚硬的红糖。田单岭用一根稻草系着红糖,拎着它在人群里穿行。他把那块红糖拎回家。把它藏在枕头下面。他每天咬一小口,担心总有一天把它吃完了。

“这就是做生意。”有一天,父亲对他说,“做生意就是拿自己的东西换别人的东西,或者是把自己的东西拿去卖钱。”

田单岭手里拿着红糖,又小心地咬了一口。红糖不是山上的东西。山上除了树林和石头房子,只有洋芋、麦子、野鸡、野兔和野猪。红糖、洋火、盐巴,这些稀罕的东西只有山下的小镇才找得到买得到。在黄昏来临的时候,他经常坐在门口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注视山下的小镇。那条河流像一根闪亮的丝带,缠绕着小镇的房屋。他想象着,帆船在浅蓝色的河流中行驶,船帆在灰色的天空下移动,它们从远方来,又要到远方去。他经常盯着那条河流出神。细细的河流上如果有一些小点子,那就是帆船。

他一直不明白,父亲死后,母亲为啥不准他单独到红土镇去。每一次去红土镇,都是母亲带着他。有一次,母亲在镇上一条小街边停住了脚步。一个老头正蹲在地上,守着他的地摊。地摊上摆放着一些用竹子和木头做的小玩意儿:竹蚂蚱、木甲虫,还有一只木头和竹子做成的蝴蝶。蝴蝶的翅膀是薄薄的竹片做成的,尾巴拖着一根长长的细木棍,肚子下面有两只木头做的小轮子。老头捏着木棍在地上推着蝴蝶走了几步,蝴蝶就使劲扇翅膀。

母亲掏钱买这只竹子蝴蝶的时候,田单岭说:“妈妈,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啊?我都十四岁了。”

母亲把这只蝴蝶带回了家。她把蝴蝶放在床头。吃晚饭的时候,她对儿子说:“在你小的时候,妈妈教你做的‘虫虫飞’,你还记得不?”

田单岭不会忘记。那时,妈妈经常捉着他的小手,让他的两个食指尖碰在一起,又突然分开:“虫虫——飞!虫虫——飞!”

“你长大了,就会像一只虫虫变成蝴蝶,飞走了,离开妈妈。”母亲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田单岭放下碗筷,给母亲擦眼泪。

“妈妈,我不会离开你。”田单岭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太肯定,“我要好好孝顺你。”他补充了一句,又埋头吃饭。

田莲花呆呆地看着儿子。他低着头,正把一块盐水煮洋芋放进嘴里。他的个头已经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脖子已经变粗了,肩膀也变宽了。邻居的孩子像这么大的时候,是不会谈论离开母亲离开家的话题的。今天怎么就说起这个了呢?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涌上她的心头。

现在是中午时分,西区公园里没有多少人。韩其楼把画眉笼子挂在树上。那根树枝由于经常承受鸟笼的金属钩子,有一小块树皮已经被磨得发亮。

他没有转头,就知道吴跛子来了。也许是个子瘦小的原因,吴跛子走路的声音很轻,一踮一踮的,两条腿仿佛在地面划行。他穿着一双旧布鞋,踮起脚尖,把手里的鸟笼挂到韩其楼鸟笼旁边一根树枝上。

“我晓得,那是你的树枝。”吴跛子说,“但是我喜欢在这棵树下抽烟,不会影响你吧?”

韩其楼向他的鸟笼看去。鸟笼在树枝上微微晃动。他的画眉在鸟笼里躁动不安。是什么东西惊扰了它。是吴跛子手中正在冒烟的叶子烟,还是吴跛子鸟笼中的那只名叫“上等兵”的画眉?

“你今天晚上吃什么?”吴跛子问。

“你说什么?”韩其楼没有听清楚。

“我说,你今天晚上吃什么?”吴跛子问。

“那你今天晚上吃什么?”

吴跛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今天晚上,我们吃苦瓜炒鸡蛋,还有虎皮海椒。”吴跛子说,“在我们养老院,晚上一般不吃肉。”

“其实,鸡蛋也算是肉。”韩其楼说。

“它算吗?”吴跛子说,“我从来没有听说,鸡蛋也是肉。”

“它会孵出小鸡。”韩其楼说。

“但它还没有孵出小鸡。”吴跛子说。

“会孵出小鸡的。”韩其楼说,“母鸡生鸡蛋,就是为了孵小鸡。”

“你胡说。”吴跛子平静地说,“母鸡生鸡蛋,是为了给人吃。”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不再争论了。”韩其楼说,“没有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思呢?”吴跛子说,“我们住在养老院,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不像你,有一个家,有老婆给你做饭。”

韩其楼用手摸了摸鼻子,“我想裹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