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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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发荧光的牛角梳(7)

祝师兄在家的时间里,父亲每天上坡干农活。他从贫瘠的林间小块地里挖回一些洋芋,用竹筐把它们背回家。洋芋是今年春天妈妈种下去的。她把去年收获的洋芋切成拇指大小,拌上柴灰,埋到地里,从天空中飘下的零星雨水使它慢慢发芽,到秋天时,营养不良的绿色茎叶下面就结出了一些鸡蛋大小的新洋芋。另一块地里种着苞谷,但树林深处的野猪总是要来糟蹋它们。它们在夜晚跑出来,在苞谷地里横冲直撞。它们拱断苞谷秆,咬下苞谷棒。它们在泥土里留下乱七八糟的蹄印,苞谷秆也横七竖八。父亲整理被野猪糟蹋过的土地,他扭下苞谷秆上剩下的苞谷棒子,放进竹筐里,再将苞谷秆收集在一起。等到太阳把它们晒干之后,成为柴火。家里的房前屋后堆满了柴火,但它们总是消耗得很快。它们在灶膛里的火焰中化成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天傍晚,田单岭在地里和父亲一同背柴火回家。刚走到家里的院坝旁边,他们听见屋里传出陌生人的声音。

有三个男人坐在屋里,他们抽烟,还往地上吐痰。他们的打扮和祝师叔差不多:头上缠着一块肮脏的白头帕,一根布腰带拦腰系在粗蓝布制成的对襟衣服上。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人正在把一张褐色的烟叶裹成一支粗壮的烟卷。他看见田单岭父子,就站直了身子。

“祝老七在哪里?”他问。

“我不晓得。”父亲回答。

原来,祝师叔的名字是祝老七,田单岭想。

“你不晓得?”那人说,“祝老七一直住在你这里,你以为我们不晓得?”

“他早就走了。我们家里很穷,没得吃的。”父亲说。

“我给你说。”那人走到父亲面前,声音放低了一点,“祝老七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们是师兄弟,但你长期在外头跑江湖,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你不晓得他这几十年成了一个啥样子的人。他完全违背了你们师父的规定,他仗恃自己学过国术,有武功,他就去杀人。他杀了人,就跑到你这里来躲。”

“哦。”父亲说。

“他把他的表弟杀了。”那人说,“他想霸占他的表弟媳妇。”

“哦。”父亲说。

“我们走了。”那人说,“他如果再来你家,你最好给我们说一声。”

父亲目送他们走下山坡。他回到屋里,母亲坐在一张木凳子上发呆。田单岭跟着父亲走进屋里。母亲叫他到里屋去待着,然后关上门。

“他们说的话是真的。”母亲转身对父亲说。

“哦。”父亲说。

“你不要老是‘哦’。你要喊他走。”母亲说。

父亲低下头,不说话了。田单岭从门缝里看着父亲和母亲。他担心他们会吵架。这时,他感觉到大门口出现了一道移动的阴影。祝师叔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走路时,永远没有响声。

母亲站起来,到厨房里去端了一个木头甑子放到饭桌上,里面盛满了米饭。然后,她又端出了两个碗。其中一个碗里盛着切成薄片的腊肉,另一个碗盛着菜油炒洋芋丝。

“今天我们喝酒吧。”父亲对祝师叔说。

“我晓得了,师兄。”祝师叔说,“今天的饭菜这么丰盛,我明天就走。我没有干他们说的那种事情。”

“哦。”父亲说,“他们说的哪种事情?”

“不提它了。”祝师叔说,“我们喝酒。”

他举起小酒杯,父亲也举起了小酒杯。他们“叮”的一声碰了杯,把杯里的酒倒进自己的嘴里。

“我明天就走。”祝师叔盯着父亲的眼睛说,“我们一起走,你带我出去一趟,我们去跑江湖。你要教我怎样跑江湖。”

“我们喝酒。”父亲把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他把酒一口就喝完了。

叶飘用竹夹子把定影液中的照片夹起来,一共三张。他把灯拧开。

第一张照片是松树林里的情景。叶飘还记得,林子里的松树比较粗大,而照片里的松树显得更细一些。在照片上的树林里,他看见了一个人。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他正弯腰观察一棵松树的树身。树身上有一些晶莹的晶体。叶飘认出来了,这是松脂。

第二张照片上的东西很奇怪。这是一张室内的照片。他记得自己站在那幢农舍的窗外拍摄照片时,室内只有一个木头柜子和一张木床,它们都蒙上了一层尘土。现在,他在照片上看见,室内多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件:那是一幅油画。它倚在柜子上,画面是一位裸体的青年女子。她的右手支在头上,身体斜倚在一张床上。画面上这张床就是室内的那张木床。

第三张照片本来拍摄的是那丛翠绿色的芦苇,但冲印出来的却像一张X光照片——芦苇的叶片变得透明,它的根部也清晰可见,像苍白的胡须,向泥土深处延伸。根须的尖端融入一团灰白色的物体里面。那团东西像是人的骨骼。

叶飘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一团灰白色的物体。由细微银盐颗粒组成的图像在放大镜下面更加清楚。毫无疑问,它们是人的骨骼,而且是两具人的骨骼。它们的臂骨相拥,头颅靠在一起。

叶飘把照片从定影盘里捞出来,放在一盆清凉的井水里漂洗。他打开暗室的门,等了几分钟,让屋外的新鲜空气漫进来,冲淡室内的药水气味。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摸出一盒红塔山牌香烟,取出一支点燃,坐在门口一张木椅上,看着坡下的景物。在阴沉的天空下,上坡的小路泛着灰白色的光泽。那是行人的脚踩出来的。城市的面积越来越大,一些道路的身份也有所改变,由乡下小路变成了城里的小道。但它的气味依旧。

走在这条小路上的人,都要从我居住的房屋旁边走过,叶飘想。他们都是陌生人。只有相机和一个人的记忆能够记录他们平凡的身影。但谁的记忆会给陌生人的身影留下一个位置呢?到处都是平凡的人和事物,每个人的视野里只有与自己相关的人和事。视野本身也是一张滤网,它总是要过滤掉与自己不相干的事物。

摄影人总是在寻找摄影题材。有些人拍摄风景,有些人拍摄人物。他们拍摄自身以外的东西,但他们所拍摄的,最终还是自身。在这座城市的摄影群体里,叶飘属于保守派——在数码相机泛滥的今天,他们固执地使用传统相机,用胶片记录他们视野里的事物,再用放大纸让这些事物显影。他一直对这种手工艺式的摄影方式着迷。在暗红色的灯光下,看着影像在显影液里逐渐显形,这个过程总是让他感到惊奇。

他又点燃一支香烟。他向空中吐了几个烟圈,想到了一次和影友们外出拍摄人体的情景。那一次,他们找了一位青年女子做模特。他们把她带到一座山坡上,让她倚在一块岩石下面。她脱掉衣服,在粗糙的石头面前摆造型。在大家的要求下,她用手托着头,身体略微扭曲,显示出曲线。她的身材很瘦,肋骨历历可数,小腿也没有多少肉,乳房却很丰满。叶飘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感觉。他只拍摄了两张胶片就到一边抽烟去了。回到城里的第二天,一个影友来到他的屋子里,神秘地拿出几张照片,全是昨天那个模特的。影友指着照片对叶飘说:“你看,这个女人这么瘦,乳房却这么大,太不正常。现在好多女人为了把乳房弄大,往里面注射硅胶或者其他东西。我估计她就是注射了硅胶,让我们拍摄她的假乳房。你看,她那个样子,好得意。”

叶飘感到惊奇:“你从老远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她的乳房是假的?”

其实,摄影界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只不过,他们手中的照相机成了他们共同的特征。因为这部相机,他们的打扮、表情和动作都有了相似性。和他们相比,叶飘认为自己太老土。他也留过长头发,也穿过缀满口袋、背后印着某某相机品牌字样的摄影背心。因为这些装备,他也曾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叶飘感到很惊奇。自从他在一张照片上发现了林译苇,他的生活方式就开始改变。

其实,从十七年前的那一个下午开始,叶飘就行走在照相机的阴影之下。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八年。十一岁那年,他正在读小学四年级。寒假里,他在一个名叫王雄的同学家里第一次看见照相机,从此开始了狂热的摄影历程。照相机放在一个坚硬的棕色牛皮套子里,散发出皮革特有的气味。那时,他第一次触摸了照相机的冰凉机身。后来他才知道,这部相机是苏联制造的“基辅5型”,是德国“康太克斯”照相机的仿制品。

同学的父亲王老师是一个中学教师。他教物理,戴一副圆形的钢丝边眼镜,镜片的度数很深,像两个玻璃瓶底。在叶飘的印象里,王老师身材瘦弱,细长的胳膊下永远夹着一个备课本,走路永远匆匆忙忙。

叶飘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下午。那是快要开学的时候,王雄从家里把照相机拿出来,他们走到城郊,跑上一座山坡。

山坡的小路两边长满了小麦苗,他们跑上坡顶,王雄打开了照相机的皮套。照相机又沉重又冰凉。王雄扳动相机上的卷片把手,卷了一张胶片,指着一个按钮说,这是快门。他让叶飘随便拍摄一张照片。

叶飘接过照相机,从取景框里看出去。他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略带黄色,因为,照相机的取景玻璃是淡黄色的。他看见小路两边的小麦苗在风中像波浪一样微微起伏,像电影里的情景,鲜活地展现在他的眼前。日常生活一旦被一个框子重新划分之后,它就有了全新的意义。他生平第一次摁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他感到一声轻微的震颤伴随轻微的咔嚓声从相机的内部传出来。他不知道相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相信,至少他的世界发生了一点变化。寒冷的风从山坡的那一边刮过来,他举着照相机的双手微微发颤。

他们在山坡上乱跑,拍摄照片。在这个过程中,叶飘学会了一种简单的聚焦方法:估计拍摄对象与镜头之间的距离,再把镜头上面相应的距离刻度对准一根短线条。王雄还告诉他,拍摄一张曝光准确的照片,还需要正确使用光圈和快门。当他们拍摄到第七张时,再也卷不动胶卷了。

“我爸爸可能拍摄了一些。一卷胶片本来可以拍摄三十六张。”王雄对叶飘说,“我要把照片冲印出来。你来吗?今天晚上我爸爸不在家。”

学校的教师宿舍是几排红砖墙、红瓦屋顶的平房,王雄家在第二排平房里。晚上八点过,叶飘溜进王雄家的厨房时,他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厨房是一间很小的木板屋,搭建在平房的后面。厨房里的蜂窝煤炉旁边有一个砖砌的台子,王雄拿走上面的菜板、菜刀和几个碗碟,从墙角搬来一张三合板放在台子上,再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奇异的铁家伙。

“这是放大机。”王雄说。

然后,他从柜子里又搬出两个深褐色玻璃瓶和两个搪瓷盘子。他把瓶子里的液体倒在盘子里,伸手拉了一下悬在头顶上的拉线开关,关掉了电灯。

“我要冲胶卷了。”王雄在黑暗中说。

叶飘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过了一会儿,王雄拉亮电灯,从一个盘子里拉出一条湿漉漉的胶卷。

王雄展开胶卷,眉头突然皱在一起。

叶飘伸过头去,看见胶片上有一格连着一格的影像。他看见有一部分胶片上面有奇怪的东西,仿佛是人的身体。但这身体的颜色是黑色的,它好像是用烧焦了的木炭组合而成,有的站立着,有的躺着。

王雄在屋里的煤炉前把胶卷烘干,再把它夹在一个玻璃框子里,拉亮一盏悬在头顶上的红色灯泡,然后再关掉电灯。一团暗淡的红光充溢了房间,模模糊糊照亮了眼前的放大机。

王雄把胶卷夹推进放大机里鼓捣了一阵子,一束白光从放大机里射出来,照在一张裁成作业本大小的白纸上。过了一会儿,他把白纸放到一个盘子里,奇迹出现了:白纸在淡淡的红色光线下发生了变化——一个人的身体逐渐浮现出来。

王雄又一次拉开电灯,一张照片清晰地躺在盘子里。那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她侧着身子倚在墙角,墙面糊满了报纸。叶飘突然感到腹部下面涌上来一阵奇异的快感。这是他所经历的第二次类似快感。

第一次产生快感,是几天前。

那天下午,叶飘用弹弓打伤了一只站在树枝上的麻雀。受伤的麻雀歪歪斜斜地飞到学校的澡堂后面,他追了过去。

澡堂的后面平时很少有人来往,阶沿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叶飘看见一个穿蓝灰色衣服的学生撅着屁股,眼睛凑在墙脚在看什么东西。他认出来了,是王雄。

他轻轻踢了一下王雄的屁股。王雄飞快扭过头,因为恐惧,鼻孔张开了,一张脸吓成了灰白色。他认出是叶飘,松了一口气。

“你在看什么?”叶飘感到奇怪。

王雄让开身子,暗红色的砖墙露出一个小洞。

“我让你也看一下。”王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