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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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发荧光的牛角梳(8)

叶飘迟疑了片刻,把眼睛凑拢墙上的小洞。开始,他并没有看清楚什么,因为房间里光线比较暗,而且水雾迷漫。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他看见了几个白色的润滑肉体在水雾里晃动。那是成熟女人的肉体。铁制莲蓬头喷出的细密水流冲刷着她们的裸体,他看见了她们颤动的乳房,还看见了她们平滑的肚子。她们仰着脖子,眯着眼睛,身体转来转去,让热水淋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那一瞬间,一阵陌生的强烈快感从叶飘的小腹升起来。他甚至感到了眩晕。

“你妈也在里面。”叶飘小声说,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你胡说!”王雄说。

“我没有胡说。”叶飘说,“你妈真的在里面,你看,她正在用毛巾搓背。”

王雄一把拉开叶飘,自己凑到墙洞边。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将叶飘掀了一个仰八叉。

“不准你看我妈!”

“是你自己叫我看的。”

王雄扑到叶飘身上,叶飘用双手卡住王雄的脖子,两人在地上翻滚了几下,衣服上沾了一些绿色的青苔印痕。

“是你自己叫我看的。”叶飘骑在王雄身上,喘着气说。

“我没有叫你看我妈!”王雄努力想掰开叶飘卡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

“是我不小心看到的,行不行?”叶飘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王雄费劲地点点头。叶飘松开卡住他脖子的手,王雄翻身爬起来,盯着叶飘的眼睛。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叶飘看见了一丝寒意。

“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情。”王雄说。

叶飘伸出右手,王雄也伸出右手。他们的小指勾一起,拉了几下。

“下次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王雄说。

“好。”叶飘说,“是什么东西?”

“你先别问。”王雄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那个东西就是照相机。他们拿着这部照相机在山坡上疯跑,对着小麦和岩石乱摁快门,然后在厨房里冲印胶卷。在胶卷上,有他们拍摄的小麦和岩石,还有几张是女人的裸体。为了看清楚,王雄把这几张女人裸体印放成照片。

王雄把湿淋淋的照片举到叶飘眼前。

“这个人不是我妈。”王雄说。叶飘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得意。

“哦。”叶飘说,“我看看。”

照片上,那女人的脸部被长头发遮住了一部分,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很年轻。她的右手支在地上,身体呈现出一种美妙的曲线。粗糙的地面和墙上的报纸使她的肉体显得更加光滑。

“肯定是我爸爸拍摄的。”王雄说。

“你要把这些照片全部洗出来?”

“当然!”王雄说。

看着一张又一张女人裸体从显影液里出现,叶飘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一方面是因为裸体,一方面是因为影像在一张纸上逐渐显影的过程。这个过程太神奇,这都是因为照相机。

从那天开始,照相机就在叶飘的意识里牢牢地扎下了根。这种能够留住时间的机器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十七年过去了,那些与照相机有关的事件在他的记忆里比其他事件更令他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王雄印放了十多张裸体女人照片,他们在山坡胡乱拍摄的照片现在毫无吸引力,王雄没有印放它们的兴趣了。他数了数手中湿漉漉的照片,一共十三张。

煤炉里的蜂窝煤正在闷燃,用铁皮桶做的炉壁很光滑,温度也很高,房间里充满淡淡的煤气味儿。王雄把照片细心地贴在蜂窝煤炉子的外壁。他贴了一张又一张,照片上的女人仿佛在围着炉子烤火。很快,烘干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掉到地上。

王雄留下七张照片,把剩下的六张递给叶飘。

“我们一人一半。”王雄说,“你不许给别人看。”

叶飘点点头。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发紧。他没有想到,过了几天就出了事情。

那一天,叶飘走到学校,还没有进教室,班主任朱老师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里。他还记得,那一天很冷,他的袜子前端破了一个洞,裸露的大脚指头抵在胶鞋里,冰凉冰凉的。他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用鞋尖去磨水泥地上的一个褐色斑痕。

一个学生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里,一般没有好事情。叶飘不知自己究竟犯了哪一条禁律。他想起了自己前天将一把匕首带进教室的事。当时他向几个同学炫耀,大家在争抢匕首的时候,一个同学的右手拇指还被划出一道血口。

朱老师把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叶飘吓了一跳。这是一张裸体女人照片,但不是自己手中那几张中的任何一张。他把自己拥有的照片藏在一本书里,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这肯定是王雄手里的。

“你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吗?”朱老师问。

叶飘使劲摇头。

“你和王雄是好朋友,你在他那里看到这样的东西吗?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吗?”

“我真的不知道。”叶飘说,“没有见过。”

“那你走吧。”朱老师说。

第二天早上,叶飘背着书包,向王雄的家走去。他经常约王雄一同上学。走到他家门前的小巷口,他看见一辆警车停在那里,几个人正向警车走去。他认出来了,其中一个人是王雄的爸爸王老师。他低着头,双手拢在肚子上,被一件衣服遮住。衣服下面闪露了一下金属光泽。叶飘感觉到,那是一副手铐。几个警察拥着他,其中一个警察拉开警车门,把王老师推上车。

警车开走了,王雄背着书包,耷拉着头,从小巷里走出来。他看了叶飘一眼,继续向前走。叶飘跟了上去,默不作声地陪着他。

“我爸爸被警察抓走了。”王雄说,“你肯定看见了。”

“哦。”叶飘说,“为什么呢?”

王雄不说话,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叶飘感觉到他想一个人走路,但还是加快脚步跟着他。快到学校门口时,两个男生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来,拦住王雄。

“还有照片没有?”一个男生问。

“没有了。”王雄说。

另一个男生把左手掌摊开,上面有一张折叠着的五元钞票。

“真的没有了。”王雄推开这只越伸越近的手。

“你只卖给刘四娃他们,就不卖给我们?”那个男生说,“我们的钱是假的吗?嗯?你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

“我真的没有了!”王雄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但那只手还顽强地伸到他眼前。突然,王雄一把抓住这只手,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有生以来,叶飘第一次听见这样凄厉的惨叫。那个男生捧着流血的食指,双脚在地上跳了几下,使劲地哭喊,另一个男生把王雄扑倒在地,用额头撞他的鼻子。

叶飘抬起右脚,踢在那个男生的腰部,然后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从王雄身上掀开。王雄从地上爬起来,在鼻子上抹了一把。他镇静地看着手上的鲜血,掏出手绢。鼻子还在流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他用手绢捂住鼻孔。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铃声。该上课了。

后来,叶飘才知道,王雄把照片卖给同学,每张五元钱。其中一张照片被警察看到了,他们循着一根显而易见的线索,找到了王雄。经过询问,他们把王雄的爸爸抓了起来,因为他“制黄贩黄”。

警察把王雄的爸爸关押在市里的城东看守所里。一天下午放学时,王雄要叶飘晚上到他家厨房里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在厨房里印放照片,而是煮一块肥猪肉。叶飘走进厨房时,王雄已经打开了蜂窝煤炉子,屋子里充满淡淡的煤气味。他把一只铝锅装了半锅水,放进猪肉。水烧开后,猪肉散发出香味。叶飘揭开锅盖,锅盖很烫,他赶快盖回去,锅盖撞在锅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小声点。”王雄说,“不能让我妈听见。”

“为什么?”叶飘问。

“我妈现在很恨我爸。”王雄说,“她说爸爸是流氓,因为他拍摄了陌生女人的照片。其实,我爸爸不是流氓。哦,肉汤里要放一点盐,还要放一点八角和茴香。这样,猪肉就更香。”

过了一个小时,王雄用筷子插进锅里的猪肉。筷子穿透整块猪肉直达锅底。

“肉煮熟了。”王雄老练地说。

他从灶台的下面找出一根细绳,捆住热气腾腾的猪肉。他关了电灯,拎着猪肉,领着叶飘出了门。他们穿过学校的操场,来到围墙边。王雄把手中的猪肉交到叶飘手中,从草丛里扶起一辆自行车。他让叶飘坐在后座上,蹬着自行车,驶到街上。

他们蹬着自行车穿过夜晚的城市,来到城郊。在一座山坡上,有几幢建筑物。建筑物建立在高高的堡坎上,每幢房屋之间连接着石头砌成的围墙。在夜色中,建筑物显得黑乎乎的,只有几个窗口透出了橘黄色的灯光。

王雄拉着叶飘的手,踩着地上的乱草和碎石,来到一幢建筑物的下面。堡坎很高,建筑物的窗口更高。王雄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一块小石头,仰着脸,奋臂一挥。石块飞进黑暗的天空,最后落在一扇窗户的窗栅上,发出“喀”的一声微响。不一会儿,一根细绳像一条小蛇,从粗糙的墙面上慢慢滑下来。

王雄把绳子捆在已经变凉的猪肉上,一松手,猪肉慢慢向上升,消失在黑暗中。

王雄在地上蹲了片刻,拉着叶飘的手快步离开这个地方。他们跑过了一座斜坡,蹚过了一条小溪,来到一堵残墙边,这里放着他们的自行车。他们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回过头张望他们刚才跑过的路径。根本就没有人追来。

“我爸爸,他想吃肥肉。”王雄说。

“他关在那里面?”叶飘问。

王雄点点头。

“今天上午,我没有上课,跑到看守所去看他。”王雄说,“我进不去看守所,就在外面喊他的名字。他在一扇窗户里向我挥手,还扔下来一个东西,是包着一块小石头的纸。纸上写着:‘我想吃大肥肉。’”

“原来如此。”叶飘说。

“谢谢你。”王雄突然对叶飘说。

叶飘吃了一惊:“我们是朋友,不用谢。”

“我害怕黑夜。”王雄说,“其实,我的胆子还是很大的,我不怕蛇,也不怕死人,我只怕黑夜。谢谢你陪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给叶飘的印象还是那么深刻。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王雄说的话:“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怕黑夜的人很聪明,因为他的想象力丰富,能够从黑暗中想象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王雄真的很聪明。他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考上了全国一所著名大学的物理系,现在正攻读博士学位。而自己呢,大学毕业,连学士学位都没有拿到。不过,自己应聘到一家报社当记者,在城市和乡村东奔西跑,过得倒还充实。多年前,一张裸体照片可以让一个人陷入牢狱之灾,这是今天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情。但是,照相机本身的神奇之处从那时开始显现,令叶飘在往后的岁月再也不得安生。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了摄影上,每天在街上拍摄各种照片,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林译苇。

天色暗下去了。叶飘注视着他房屋前的那条小路。小路的色泽慢慢暗淡了。他突然特别放松,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门口想过去的事情,这段时间才是他自己的时间。一个人在回忆时,他的时间才真正属于自己。

那条逐渐变暗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徐婕来了。

在朦胧夜色中,徐婕的脸色显得有些灰白。她走进房门的时候,灯光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走进屋子,又转过身来,挽住叶飘的手臂。她仰起脸庞,认真观察叶飘的眼睛。

“你还没有吃饭吧。”她问,“你在想哪一个女人吗?”

“没有想女人。”叶飘说,“可能在想往事。”

“不要那么深沉。”徐婕说,“你的神态让我害怕。”

叶飘微微一笑。他伸手揽着徐婕的肩头,拥着她走进暗室。他从定影液里捞出照片,把它夹在一根绳子上面。它一边滴水,一边向徐婕展示它的内容。

“是你们今天拍摄的?”徐婕问。

“是的。”叶飘说。

“哟。”徐婕说,“和美女一起到野外拍摄照片,肯定很幸福。”

“我并没有告诉你,我和别人一起拍摄照片。”叶飘说。

“你已经告诉我了。”徐婕说,“我问‘是你们今天拍摄的’?你回答说 ‘是的’。”

“是一个女人。”叶飘说。

“我知道。”徐婕说,“她是你心中一直在想的那个女人。”

叶飘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徐婕感觉到,他的笑容有点古怪。她转过脸来,盯着照片仔细看。她看见了放置在房间里的一幅油画,看见了埋在泥土里的两具骷髅。

“哦,好奇怪的东西。”徐婕说,她用手去抚摸照片,叶飘捉住她的手指。

“不要这样。”叶飘说,“它还没有干。不能弄脏它。”

徐婕收紧手指,握住叶飘的手。她明白了,自己被隔绝在一个世界之外。

叶飘感觉到一种力量从她的手指传递到自己的手指上。这股来自体内的力量由于没有地方使,正在轻微地颤抖。然后,徐婕把头埋在叶飘的胸前。

“我想杀人。”徐婕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叶飘没有听清楚。

“我想杀人。”徐婕说,“是真的。”

叶飘扳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泪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