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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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徕卡照相机(7)

车门关了,他站到了她的身后。一束阳光从车顶的通风窗射到她的头上。她的头顶离韩其楼的鼻子不到一尺远,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每根头发都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彩虹般的色泽。有一些白色的粉末粘在发丝上,韩其楼辨认出,这是粉笔的碎屑。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洗发水的香味。当汽车驶到一个小镇时,他跟随她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茶楼。

他们在墙边一张桌子旁边坐下,韩其楼点了两杯菊花茶。文纹的眼睛盯着玻璃茶壶中的菊花。干枯的花瓣被沸水泡胀之后,在淡黄色的茶液中缓慢沉浮。

“刚刚下课吗?”韩其楼轻声问她的时候,头部稍微偏了一下。

文纹眼睛盯着茶杯点点头。

“你教的什么课?”

“音乐。”

“音乐课也要用粉笔?在我的印象里,音乐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只管弹琴就行了。”

文纹不禁微笑了,“印象是不可靠的。音乐老师一样需要板书,要把音乐的基本知识写给学生们看,还要在黑板上书写音符。”

“在我的印象中,刚下课的老师身上总是沾满了粉笔末,你的衣服很干净,你很爱整洁。”

文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灰色涤纶套裙,那上面一尘不染,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芳香。她明白,他已经看出自己在刚才出门之前换了一身衣服。她的脸开始发烫。她抬起眼睛,观察他的衣着。他身上那套深蓝色西服是纯毛料制作的,左边胸兜上有一只小鸟构成的“B”字图案。这是布谷鸟牌子,勉强算得上名牌。她还注意到,西服的袖口已经磨损了。也许他不是一个有钱人。还好,他衣袖上的临时商标被拆除了,这一点表明,至少他还有修养,不是老土。她回忆起那天他突然从自己床下钻出来的情景,手里还捏着一只画眉鸟,那模样又滑稽又可爱。正是他手中的画眉让她感到一种安全的感觉。一个手中捏着小鸟的男人与一个手中捏着刀子的男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还有他的手。他的手很大,皮肤白晳,手指很长,指甲盖是粉红色的。这双大手一定很柔软,也许还很有力。她又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又是印象。在我的印象里中,你是一个生活在印象里的人。你做什么工作?”文纹问他。

“图书管理员。”

“噢。”文纹的语调里含有一丝惊讶。

“我每天坐在许许多多的书中间。”韩其楼说,“我给新书编目录,把它们归类,放在书架上。由于图书馆的经费紧张,新书越来越少,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前来借书的人填写借书卡。现在喜欢读书的人不多,每天到图书馆来借书的人更少,就那么几个,他们都是性格内向、生活寂寞的人。他们一离开我那间放满书的房子,我就和那些有霉味的旧书为伴了。”

“你可以读这些书啊。”

“我读了很多书。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读的书比我更多。我懂很多事情,但那都是书里面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也许是个弱智。这个社会变化很快。很多人在一年前连饭都吃不饱,一年以后他就开着自己的汽车满城跑。而我却还是五年前的老样子,甚至与十年前相比,变化也不大。”

他突然煞住话头,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没有意义。如果一个人生存在另一种时间里,他行走的方向一定与另一些人不一样,他遇到的事情也一定与别人不一样。一只画眉鸟带领他认识了文纹,这是一个奇迹。在他的生活中,奇迹很少。他要认真对待这个奇迹。

文纹扭头观望窗外的景物。窗外是一片开阔的农田,那上面架设了白色的塑料布蔬菜棚。文纹在回避他的眼睛。他意识到,她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但她感到害怕。文纹优美的脸庞侧面让他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他觉得今天的行为像梦游。他从城里梦游到乡下,然后梦游般地跟随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子来到一家乡镇茶楼里。他们安静地面对面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有点不高兴?”韩其楼问。

文纹转过脸,对他微微一笑。韩其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今天很高兴。”文纹说。

她端起茶杯,没有喝茶,眼睛看着韩其楼。

“我想先走了。”她突然说。

韩其楼不知不觉地捏紧了茶杯。

“我要回去了。”她说,“我女儿要放学了。”

韩其楼回忆起那天他在文纹家里观察到的情景。那间屋子里唯一的男人痕迹就是墙上一张青年男子的头像。这种放大了的标准像只有一个用途——纪念一个消逝了的生命。从文纹的眼睛里,他读到了他想读到的内容。

文纹起身离开了茶楼。韩其楼站在窗边,他目送文纹娇小的身躯在楼下的街道上穿行。在拐过街角的时候,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她回头向楼上的窗口看了一眼。

林译苇从家里出来。她在下楼的时候,从采光墙的水泥砖孔隙里看见叶飘站在上次等她那个地方。他头上的马尾巴不见了。他剃了一个短寸头,但她仍然认出了他。他挎着黑色的尼龙摄影包,早上的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淡蓝色的阴影。

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她在出租车后座坐稳以后,从挎包里取出徕卡照相机,递给身边的叶飘。

出租汽车司机伸手打开了车载电台,车厢里充溢着一支歌的声音。这是爱尔兰女歌手恩雅的《树的回忆》。这支歌优美而深邃的旋律像一块轻柔的丝绸擦拭着叶飘手中的照相机。汽车在城市里的街道上行驶,叶飘捏住机身右侧的银白色金属麻纹卷片钮往左边旋转。卷片钮纹丝不动。

“我已经旋转过它了。”林译苇说。

叶飘试着摁了一下快门按钮。他感觉到照相机里面发出了一种细腻的颤动,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声。这是快门运动的声响。

快门释放后,卷片钮可以转动了。这部几十年前由几千公里外一家工厂制造出来的徕卡相机在车厢内柔和的光线下面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叶飘轻轻转动卷片钮。在卷片钮的带动下,照相机金属外壳里面的精密部件柔滑地运动起来。他将卷片钮旋到位之后,又一次轻轻摁下快门。

“这部照相机应该没有问题。”叶飘说,“我们找一个地方试拍一下。徕卡镜头是世界一流的照相机镜头。这枚爱尔玛标准镜头的生产时期是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它是一代名镜。它可以记录我们肉眼忽略了的东西,它最适宜拍摄黑白照片,因为它的镜片上没有镀膜。”

叶飘把照相机放在膝盖上,用双手轻轻捂住冰凉的机身。车厢里充满了从照相机上散发出来的金属气味,仿佛它经过太久的埋藏,现在终于获得了一次呼吸的机会。出租车经过一家照相器材商店时,叶飘叫汽车停下。林译苇跟着叶飘下了车,来到商店的柜台面前。

在明亮的玻璃货柜里陈列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胶卷盒,黄色的柯达,绿色的富士,蓝色的柯尼卡。这个店里没有富士尼奥潘黑白胶卷,叶飘就买了一卷乐凯牌黑白胶卷。他撕开银灰色的纸质外壳,取出胶卷安装在徕卡相机的机身里。然后,他把照相机举到眼前,从取景框里搜索前方的景物。

透过取景框的玻璃,他看见中心广场对面的华茂房地产公司大楼上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蓝灰色天光。整幢大楼完整地呈现在叶飘的视野之中。天空中有一群鸽子飞过,鸽子的翅膀闪烁着阳光。叶飘摁下快门,拍了一张照片。随后,他走到广场中央,避开来往的车辆,对准交警的岗亭又拍了一张照片。他回过头,看见林译苇站在广场边等他。他走到她身边,两人沿着广场边缘散步。

“我住在城郊的一幢农舍里。”叶飘说,“我有一套暗房设备,专门冲洗黑白照片。我可以马上把胶卷冲洗出来,看看这台相机的功能正常不正常。”

“好的。”林译苇说。

叶飘又拦下一辆出租车。这辆喷涂了绿漆的比亚迪轿车驶过喧嚣的城区,沿着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来到一座山坡下。这一带的土地都作为城市建设用地被征用了,山坡下面的农舍已被拆毁,只剩叶飘居住的那幢农舍孤零零地蹲在半坡,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当叶飘打开门上那把拳头大小的旧挂锁时,林译苇嗅到了从幽暗的室内渗出来的阴凉气息。在堂屋的正面墙边,摆着一张褐色皮革的三人沙发。在泥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镶嵌在木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她的目光被一幅最大的照片吸引。在一辆翻倒在地的摩托车旁边,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是她自己。照片上那湿淋淋的地面让她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下午。当时,她在回家的时候路过一条出了车祸的街道。她没想到自己的外形会被留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还被挂在一间农舍的墙壁上面,与混杂着陈旧猪粪气味的黑暗空气为伴。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有时确实很奇怪,她想。这时,她感到叶飘就站在她身后,他呼吸时产生的微弱气流像微弱的风,在她的脖子上掠过。

“我就是从这张照片上认识的你。”叶飘在她耳边说。

林译苇结识了许多陌生人。她的工作就是与陌生人打交道。她在市文化馆任文学辅导员,过去经常在文学讲习班上讲授小说写作。曾经有那么几年,参加这种讲习班的人很多,他们是机关干部、军人、工人和农民,有男有女,其中男人居多,但林译苇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在那个年代,文学是一种时尚,许多人都在谈论诗歌、散文和小说,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在那几年,她阅读的书籍特别多。她把阅读的感受写在讲义中,在课堂上传授给他们。表面上,这是她与他们共同交流读书的感受,共同探讨写作技法,实际上,是她通过书籍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文学大师进行精神层面上的交流,再通过这种交流与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些隐秘的物质交流。而那些听课的机关干部、军人、工人、农民仅是促使她进行这种交流的外在动力。现在,许多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们去经商,用各种方式去挣钱,不再把眼光停留在文学书籍上。这种动力消失了,文学讲习班不再开办了,但林译苇仍然通过文学作品与自己交流。她曾经给学员们分析过一部名叫《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英国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魅力主要来自作者约翰·福尔斯对一个秘密的描述,并通过这个秘密描述了自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