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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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徕卡照相机(8)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个名叫查尔斯的贵族青年在乡间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她的名字叫萨拉·伍德拉芙。当地人说,这个女子是一个被欺骗并被遗弃了的人,那个欺骗她的男人是一个法国中尉,他在一次海难中获救,护理他的人正好是萨拉,于是就发生了一些隐秘的故事。法国中尉骗取了萨拉的感情之后便消失了,而痴情的萨拉却经常倚在海堤一尊古炮的炮身上,等他有朝一日归来。其实,这一切都是萨拉有意制造的秘密。查尔斯身不由己卷入到这桩秘密中,他受到了惩罚。他放弃了自己美貌而且富有的未婚妻,进入了萨拉秘密世界的内部,却意外地发现她还是一个处女。萨拉的秘密并未到此结束。她神秘地失踪了。查尔斯便放弃了一切,花了几年时间寻找她……萨拉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子,她所受的教育、她自身的素质及她对人的洞察力明显高于周围其他人。但是,她的优秀并不被当时的社会所承认。因而,秘密本身成了她的武器。她让查尔斯领略了她秘密的一部分,又对他关闭了秘密的其他部分。被关闭的那部分是她秘密的核心,涉及她生存的意义,即她真正追求的东西。她所追求的绝不是浅薄的有形的事物,如财富,如一个代表爱情的优秀男人或某种荣誉。她追求的是自由本身。在这个意义上,她并不属于某一个时代。恰巧小说家把她放到了维多利亚时代,那么,她走向自由的起点就从一个乡间姑娘遇上一个来自伦敦的贵族男人开始。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她获得了胜利,征服了这个男人,击败了他的未婚妻,向周围蔑视她的人显示了自己的实力,剩下的事情,就是战胜自己。放弃查尔斯比征服查尔斯还困难,她做到了。她成功地从查尔斯以及其他人的视野里消失,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把自己与过去的环境分离开来,使自己成为一个目的,成为一个标志,成为一个新的自我。与新的自我在一起,比与任何环境中的任何人在一起更接近自由,这就是萨拉·伍德拉芙秘密的本质。

然而,她对这部作品的分析没有引起学员的共鸣。他们盯着她的眼睛透出茫然的神色,然后他们又机械地在便笺本上记几句她讲的话。她知道,这些话对他们而言是废话,很快就会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不会对他们的思维产生影响,不会与他们的生活发生联系。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林译苇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也许是她遇见了之后没有认出来。

现在,林译苇跟随一个陌生人来到了他的住所,等待他冲洗一卷黑白胶卷。她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对叶飘,对这个闯进她生活的陌生人的感激之情。这种感觉很短暂。几分钟之后,她平静地坐在墙边一张竹椅上,用手支着下巴,眼睛盯着门外荒土坡那丛黄荆灌木。这时,左偏房的木板房门打开了,叶飘提着一卷长长的胶卷走了出来。他的脸色灰白,眼神怪异。他把湿漉漉的胶卷在她眼前拉直。她闻到了从胶卷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酸味。

迎着门外的光亮,她看见了胶卷上呈现的一格一格图像。她努力想辨识清楚图像的内容,由于影像是相反的,她看见了黑色的天空,白色的建筑物。其中一座建筑物是方形的底座,上面有一个人的形象。整个胶卷只有几幅影像,其余都是空白。

“我只拍了几张。”叶飘说,“但是很奇怪,它们都不是我拍摄的内容。”

他用手指着一幅底片说:“我在这里拍摄的是一个交通警察的岗亭,它变成了一座雕像。我还拍摄了华茂房地产的大厦,它在底片上消失了,变成了一幢矮小的二层楼房。”

她仔细观看胶卷上的影像。她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像从时间的深处浮现出来。这个人站在一个高大的底座上面。他的右手扶着一根棍子似的东西,也许这是一支枪。她看不清楚这位持枪者的容貌。

叶飘轻轻抓住她的左臂,把她带进那间黑暗的左偏房里,用一个电吹风吹干胶卷。他拧亮一盏红色的小电灯,然后关上门。他在暗红色的光线里取出一张十二英寸的放大纸,铺在放大机的尺板上,用片夹子夹住那卷胶卷。调好焦距后,他把放大机聚光灯前的红色玻璃片拨开,乳白色的光线投射到放大纸上,胶片上的影像被放大了,仍然是黑色的天空,透明的白色人像。叶飘把曝了光的放大纸浸在一个盛有显影液的塑料盘中,林译苇看见一座雕塑的影像从暗红色的液体中逐渐清晰地显现在放大纸上。待影像显影完毕后,叶飘把它浸在定影液中,然后用清水冲洗了一下,打开了一盏日光灯的开关。

在这张湿淋淋的照片上,站着一个手持步枪的士兵雕像。这是一个英俊的士兵,雕刻者用写实的手法把他的表情表现得很传神——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眼神却有点茫然,嘴角微微上翘,好像在微笑。这座士兵雕像是用石头,不,应该是用木头凿刻的,形体粗犷,线条硬朗,雕像的表面由许多小平面构成,仿佛覆盖着细小的鳞片,把光线折射到四面八方。这木头的质地像煤炭,颜色比煤炭浅一些。他站立的底座是石头材质,上面镌刻着几个隶书大字:无名烈士纪念碑。在石座下面,躺着一个老太婆。她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死去了。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她的头歪倒在左肩上,双眼紧闭。她的手中捏着一张纸片。这似乎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人的头像。

叶飘关掉日光灯,把老太婆手中的照片放大。放大的倍数太高,这张照片上的人像比较模糊,但还是可以辨识出来,他与雕塑是同一个人。

韩其楼相信,黑夜是画眉鸟积蓄力量和勇气的时候,白昼则是画眉鸟释放力量和勇气的时候。画眉鸟的主人平时在鸟笼上罩着一块深蓝色的布,就是为了延长它们拥有的黑暗。在黑暗中,画眉鸟的神经和肌肉组织之间秘密地滋生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汇集到它的嘴尖和弯钩形的脚爪上,随时准备给它的敌人致命打击。

韩其楼提着鸟笼走进爱鸟俱乐部。爱鸟俱乐部是一幢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木结构房子,坐落在城市中心一块高地上。高地四周的旧房子已被拆除,露出灰褐色的地皮。在爱鸟俱乐部的后面,矗立着一幢浅黄色的三十二层电梯公寓,远远看去,爱鸟俱乐部的旧房子就像是电梯公寓大楼下面的一件浮雕式的装饰品,像一个放在墙边的鸟笼。

韩其楼拎着鸟笼走进这幢房子,鸟笼里站着他的画眉“四星将军”。他看见在第三排靠右边的木头板凳上空了一个位置。这是他的座位。韩其楼是这一群斗鸟爱好者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谁也不会去坐他的位子。

场子里坐满了人,韩其楼迟到了。他把鸟笼挂在墙边一根横杆上,走到裁判席的木头桌子前。桌子上有一个小型的竹条筐子,韩其楼把手伸进去,里面只剩下一个小纸团。他把它小心地取出来,展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4。

他左右瞟了一眼,一个红色的鸟笼挂在对面墙上的横杆上,它的主人是吴跛子。吴跛子个子瘦小,一双小眼睛似乎永远不打算完全睁开,从他的眼缝里偶尔会射出一线晶亮的光芒。传说吴跛子年轻时是一个军人,并且是一个机枪手,杀死过很多人。他的鸟也特别狠毒,许多勇敢好斗的画眉鸟都死在它尖利的喙和锋利的爪子下。

吴跛子的画眉名字叫“上等兵”,当它面对另一只画眉的时候,它不想打败它,只想杀死它。这与吴跛子残忍的驯鸟方式有直接关系。

韩其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瞟吴跛子。但他眼角的余光能够感觉到吴跛子在干什么——他在点叶子烟。他用粗大的火柴点燃叶子烟,向空中喷出烟雾。这呛人的烟飘到了韩其楼的鼻腔里。他感觉到吴跛子看了自己一眼。在看自己这一眼之前,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屋顶下的房梁。

裁判王老头在裁判桌后面坐下,咳嗽了一声。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大声宣布:“楠江市爱鸟协会第十五届斗鸟大赛,现在开始。今天参赛的选手来自全市三县两区,共二十五只画眉参加比赛。现在,先请一号鸟上场,再请二号鸟上场。”

吴跛子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赛台前。他把自己的红色鸟笼放到充当赛台的木桌上,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中年男子提着一个用蓝布罩着的鸟笼,与吴跛子的红色鸟笼放在一起。这位中年男子的头发剃成一个整齐的锅盖头,他俏皮地向场子里的观众挥挥手,吐一吐舌头,然后蹦跳着离开赛台。

赛台上有一个长方形大鸟笼。裁判王老头把两只鸟笼放在大鸟笼两边的小门口,拉开鸟笼的闸门,两只画眉从黑暗的小鸟笼里蹿到明亮的大鸟笼。这两只画眉从黑暗的安全地带冲进光明的危险地带,经过短暂的迷糊之后,它们发现了对方,同时扑上前,凶猛地向对方啄去。二号鸟的体型更大一点,它后脑勺的褐色羽毛因为愤怒和恐惧而竖立起来。它偏着头,急速地啄一号的眼睛,一号鸟的左脚爪使劲一蹬,将对方弹得退后两步。然后,它一下就冲上来啄掉了二号鸟胸脯上的一撮羽毛。接着,两只鸟互相啄来啄去,浅褐色的细小羽毛在深褐色竹笼里明亮的光线中翻飞。突然,二号鸟逃到竹笼的一角,把头伸出笼外,一号鸟则站在原地不动弹。王老头用他的玉石烟嘴指向一号鸟,这个动作保持了十秒钟之后,他将二号鸟从笼里取出来,放进小笼里。一号鸟胜了。这场战斗花去了两分零七秒时间。

下一场战斗是在三号画眉和一号画眉之间进行的。这是一场没有高潮的战斗,三号鸟被放进大笼子之后,竟然用嘴尖去梳理对方的羽毛,仿佛他们是亲密的兄弟。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一号鸟毫不留情地猛力啄对方。三号鸟退到一边,垂头站立不动。观众席上发出一片叹息声,有人还小声骂了几句。这只鸟因为自身的善良和懦弱,辜负了在场观众对厮杀和鲜血的期待。

现在该轮到四号鸟“四星将军”上场了。它站在大鸟笼里,脚爪紧紧抓住笼底的竹条,脖子略微僵直地盯着一号鸟“上等兵”。“上等兵”也略显紧张,它的头部微微后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加剧了它们的紧张情绪。这两只鸟的四只眼睛像四粒微小的黑色大理石,先是一动不动地凝视对方,然后,这四个小黑点不约而同地动了一下,两只鸟就扑成了一团。几片细小的羽毛飘飞出鸟笼外,一号画眉的头顶上被啄出几点浅灰色秃斑,它退到了笼边,不再进攻。王老头举起他的玉石烟嘴,指向四号画眉。他正准备宣布四号画眉的胜利,却听见大家发出的惊叹声。四号画眉在这片嘈杂的声音中身体一歪,像一小团褐色的破布倒在笼底的竹条上。“上等兵”打败了“四星将军”。

韩其楼打开鸟笼,取出他的“四星将军”。他感觉到手指上有一点温暖的湿润。他看见“四星将军”的胸部羽毛里渗出一粒鲜艳的血珠,血珠在他的右手食指上洇散开来,留在细小的指纹沟壑里。他拨开画眉的羽毛,在灰白色的胸部发现了一道细细的伤口。伤口很深,被切开的肌肉还在轻微地颤动。

韩其楼转眼向吴跛子看去。吴跛子的眼睛马上转到一边。在他们之间,有五米的距离。后来,韩其楼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冲过去的,他只记得别人把自己从吴跛子身上拉开的情景。吴跛子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用一张纸擦掉鼻孔里流出的血液,提着鸟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斗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