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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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徕卡照相机(6)

她把这页纸撕下来,用一枚图钉钉在墙上的一幅油画印刷品旁边。这是一幅风景油画,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的《靠近悬崖的房子》。林译苇看见过德加一些人物画印刷品,却很少见过他的风景画。这幅画的画面呈现出暖色调,几幢乡村房屋的斜坡式房顶在夕阳下闪耀着玫瑰色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永远的安谧氛围。她特别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往后退了两步。在这个距离,纸上的字已经变得模糊了,但那张画片上的天空、房屋和树丛还清晰可辨,它们从时间的另一端浮现出来,展现出古代空间的特质。林译苇的视线融化在画面的色彩之中。随后,她又想到了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几张没有色彩的照片——荒野的风景——河流、荒坡上的小路和石块、旧木屋和栅栏。一幅油画与一张照片所传递的信息不一样。她想,油画所表现的空间是主观的空间,而照片记录的空间是客观的空间。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时间的方向性不同。一个画油画的男人或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用画笔显现消逝的事物,他们可以让一座古代的村庄浮现在一块画布上,可以让一个牧羊人在古代的阳光里行走。而一部照相机只能再现同一时间里的事物。如果一个行走的当代人被一部照相机拍摄,他的影像被固定在感光胶片上时,他在空间移动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生活在一连串的瞬间之中。她想,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断都可以被一种物理的方式固定下来,并且被分解。只要我们能够真正理解时间和空间的意义。

当生命和生活纠缠不清的时刻,就是一个人迷惘的时刻。

林译苇又开始在便笺本上书写。

早上,林译苇离开家去上班。她走下住宅楼外面的斜坡。这是一条十米宽的水泥道路,两边是刚长出嫩绿色新叶的法国梧桐树。柠檬色的阳光像明亮清澈的水,将树叶洗得透亮。林译苇走在斜坡上的树荫里,跳跃的光斑在她身上闪烁,她看见斜坡的尽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他身穿一件缀有许多口袋的帆布背心,肩上挎着一个黑色尼龙摄影包。他的长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脸部处在阳光的阴影里。搞摄影的人总是这样打扮,林译苇想,他们总是做出很艺术的模样,总是把一些符号化的东西作为标志,成为时代的常识。

突然,她意识到这个人可能与自己有关。他似乎是在等自己。离他越近,她就越是感觉到他是一个障碍物。而且,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这时,她的高跟鞋踩进路面一处浅浅的凹坑,右脚崴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每当面临紧张场面时,往往会崴脚,这是自己最不争气的地方。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向前走。

那个年轻人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他打开摄影包,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袋。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

林译苇很少与陌生男子并肩行走。他的身上有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陈旧烟草味。林译苇对这种气味很敏感,但她并不觉得讨厌。只不过,他的装束让她感到别扭。她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把一沓黑白照片递到她眼前。

林译苇曾经细致描述过一些黑白照片的内容,那是一些城市的风景,是各种建筑物。这个男子递过来的黑白照片上,仍然是城市的风景,但其中的主体却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认出来了,这个女人是自己,穿一身黑色的风衣,行走在一条街道上,像走在一个梦里。她的衣襟被行走时产生的气流拂动,充满动感。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她的目光转向右边。她第一次欣赏到了自己的脸部侧面。

林译苇看完了这沓照片,镇静地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深褐色的水晶石,又深沉又透亮。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为了拍摄你的照片,你的背影。我没有恶意。你可以把这样的行为理解为摄影艺术创作。”

“你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现在我就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你会喜欢这些作品。”

林译苇不说话了。她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一些。年轻人跟了上来。

“我叫叶飘。”他说,“你呢?”

“你既然有本事偷拍别人的照片,就应该有本事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这是在表扬我,还是在挖苦我。”

“总之我不会说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我的手中还有一张照片,那是我在另一个地方拍摄的。那上面有你。”

林译苇停住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直视她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奇特的神色——它包含了愤怒和惊讶,也许还包含了一点点兴奋。他无法描述这样的眼神。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

叶飘从她的语气中感觉不到怒气和厌烦。他仍然与她并肩行走。不知不觉之间,两人靠近了一点。

“我叫叶飘,飘落的树叶。”

“你说第二次了。”

“很正确。但是你还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对你说过两次,你对我说一次就行了。”

“你这个人心眼儿多,话也多。”林译苇说,“我的名字是林译苇。”

“噢,谢谢。怎么写呢?”

“树林的林,翻译的译,芦苇的苇。”

“好精彩的名字。”叶飘说,“我正好知道有个哲学家说过,人是一棵芦苇,但他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林译苇,我懂了。”

“你懂不懂不要紧,我想问的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我的?”

“几天以前,在前门街,离嘉乐面包坊不远。你想一想,摩托车出事的地方,那天你去过那个地方没有?”

“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平时为报纸拍摄新闻照片。这是一份临时的工作。为了把工作做好,我每天都背着相机在城里东奔西走,拍摄各种新鲜事情。有一天,我正好碰见两辆摩托车撞在一起,我无意中把你也拍摄下来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搞摄影的人,身上挎了一架照相机,就以为自己有了特殊的话语权。你们的优越感主要倚仗一个机器,一个工具。”

“你说的那种人的确有。但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理解是,摄影活动是一种很自由的行为,每个人的动机也不同。所以,搞摄影的人也是各式各样的。”

“不一定。在我的眼里,摄影者都是一种类型化的人。当然,这也许是你们类型化的外表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林译苇说,“搞摄影的男人都身穿一件有许多口袋的背心,背着一个大挎包,脑袋后面扎着一条马尾巴。也许是因为你们拥有这样的装束,再加上照相机这样的工具,自我感觉就特别好。也许你们自认为可以用这种工具对这个世界随意处置和随意评价。你们自己为自己赋予了一种权力。拥有权力的人感觉应该很好。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也许吧。”叶飘说,“我有一点你所说的感觉,但是……”

“‘但是’并不重要。”林译苇说,“有这种感觉,你就会成为类型化的人。这种类型化不是职业的特征,而是心理的特征。一个人只要在肩头挎上一部照相机,他就会产生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说到底,这是因为工具会延伸人的力量,会提升人的价值。照相机是一种工具,而且,这样的工具不是简单地制造物质产品,它还制造精神产品。它创造一种文化,或是负载某种思想。所以,它具有不确定性。拥有它的人也许就拥有了探索世界或者表达世界的可能,但这个人往往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会迷恋于表达他所理解的社会关系,表达他所感兴趣的图像。因而,就会有大量的男人拿着照相机去拍摄女人。这一点我很理解。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也是最平淡无奇的事情。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有些人却把它看得很神圣。为了这种神圣,有的人感到兴奋,有的人感到紧张,有的人感到如临大敌。如果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

这种摄影观念是叶飘从未听过的。他感到新鲜。他小心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闻到他所期待的香水味。显然,身边这个女子没有使用香水。他回忆起自己过去拍摄人体模特儿的场景。那些青年女子赤裸的身体在他的记忆中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泽。当他从照相机的取景器中对准她们的裸体时,他总是有点激动。将女性完美的身体留在胶片上,再复制在照相纸上,这是创造艺术品的过程。他对这样的过程着迷,同时也感到信心不足。每次他从彩扩店取到冲印出来的彩色照片时,都会对自己所拍摄的画面感到失望。曾经很生动的场景变成简单的图像,照片上的女人身体变成平面的呆板物体,那上面附着的颜色变成纷乱的视觉信息,干扰阅读者进入更深的层面。后来,他只拍摄黑白照片。在彩色照片和数码照相机的时代,黑白照片是一扇朴素的门。它阻拦了繁杂的信息,将事物的本质抽象出来,构成人们视线的入口,使阅读者能够径直进入事物的核心。

叶飘明白了身边这位女士对他产生吸引力的原因。第一次的拍摄现场是灰蒙蒙的阴雨天,第二次的拍摄现场是灰白色的街道上,在这两个场景里,她都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这本身就类似一幅黑白照片。当他在有意或无意之间拍摄了她,然后在黑白照片上认出了她时,她全身蕴含的气质就不可阻挡地在他的意识里洇散开来,侵蚀了他的灵魂。

现在,他和她并肩走在彩色水泥砖铺成的人行道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他在一张正在显影的照片上发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后来他又在现实中找到了她,与她一起在街上行走,听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对摄影人进行评价。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评价。在她的语调里,他感到摄影人简直像一群傻瓜。

他们拐过一个弯道,来到另一条街面。叶飘感觉到,他们一同拐弯,这很有意思,这是一个象征,仿佛他的生命轨迹也随之拐了一个弯。这时,她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

“我家里有一部旧照相机,牌子是徕卡。”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没有表情,好像是一个证人在法庭上陈述事实,“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试一试。也许它还能拍摄照片。”

说完这句话,她加快脚步,径直向前走去。叶飘呆呆地站在原地。

韩其楼在高峰砦下面的天顶小学围墙外面走来走去,倾听校园里发出的声音。他听见的是自己的皮鞋踩在草丛中的沙沙声。

一阵电铃声打破了沉寂,随后,孩子们兴奋的喊叫声像浪潮一样从围墙上空漫出来。下课了。

韩其楼从裤兜里摸出被焐热了的三星牌手机,翻开机盖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十时五十分。他又转身看了看远方的竹林。几天前,他曾经和凌志在那里捕捉画眉。由于空气中潮气较浓,那一大片竹林呈现出模糊的蓝灰色,一些灰色的小点子从竹林里弹出来,然后又消失在竹林中。那是画眉鸟在嬉戏。文纹说得对,它们又回来了。

韩其楼在手机的按键上按了几个数字。电话通了,他不希望像刚才那样,没有人拿起听筒。今天,他已经是第三次向这个电话机打电话了。

今天一早,他乘公交车来到天顶寨。下车后,他去那片竹林观察了一下,林中有许多画眉鸟。它们像一些烦躁的影子,不断地在林中的竹枝间闪来闪去,并发出叫声。他能够分辨出来,发出“啤啤”声的是雌鸟,雄鸟的叫声更悦耳,富有旋律性。

他沿着上次追赶画眉鸟的小路来到那幢砂岩砌成的房子后面,那扇玻璃窗却紧紧闭着。他拨通了房间里的电话。他听见微弱的铃声从窗户的缝隙里透出来。没有人接电话。她是教师,她一定是在教室里。他想。但也许她会在下课的时间回到这间屋子。

屋里没有人接电话,他感到失望,又感到轻松。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并没有一个男人拿起电话听筒,然后厉声地问他是谁。

然后,他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当他在学校下课的时候再次拨通了电话,有人接了。是她的声音。

“喂?”她在电话里说。

韩其楼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手机。

“我是韩其楼。”他说,“我想问一下画眉的消息。它们飞回来没有?”

电话那一端在沉默。

“文纹,你听不出来我是谁了?我是那天钻到你的床下捉画眉鸟的那个人。”

“我听出来了。”文纹说。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感到惊讶,“你在哪里?”她轻声问道。

“画眉鸟飞回来没有?”

“它们一直没有飞走。现在你在哪儿?”

她说的是实话。画眉鸟确实活跃在竹林里。她还想知道他在哪里。韩其楼的心跳加快了。他对她说,他在学校的大门外。

“我刚才听见了铃声。”他说,“我希望这是放学的铃声。”

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搁下了电话。

韩其楼感到自己的心脏不断地往下沉。他的双腿有点发软。他沿着那堵灰色石头砌成的围墙向前走。他想走到那扇窗户旁边去看一看,那是一扇让他失眠的窗户。

在离那扇窗户十多米远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人。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身穿灰色套裙的青年女子向他走来。是文纹。经过他身边时,她没有停下,而是看了他一眼之后继续向前走。她沿着他上次追赶画眉的小路走了几十米,拐上了一条灰色的沥青小公路。这条小公路也许很久没有通汽车了,路面长了一些苔藓。韩其楼远远跟在她的后面。当她走到小公路与一条大公路相交的地方,一辆客车驶了过来。文纹招手让汽车停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抓住车门把手上了车。韩其楼紧走几步,也上了这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