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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扶桑(4)

我没有点头附议母亲,却在脑子里回忆着。确实如此,父亲在正常的时候,风光的年月,确实严厉得过分。父亲有一个亲兄弟,我称他二叔,就住在县城,偶尔来我们家,坐在靠门最近的那张椅子上,脸向着门外,有事说事,就是不看父亲的脸。

他怕父亲。父亲身边的人,除了我,没一个不怕他。

那她,你说的,在我们家做什么都可以,那她究竟做了什么?我问,嘻嘻地笑着,想把气氛弄得软和点。

母亲仰起头,翻着眼,看着屋顶的一角,半天说不出个究竟。我便知道了母亲在说一种感觉,一种只能意会的东西。母亲嘴上迟钝,可她的感觉在说话,在告诉我一些别的。

真的没发生任何事,就连多余的话也没有。时间仍然在墙上,嘀嘀嗒嗒,像每一天那样走。可时间又像锥子,对准了地面,扎下去,扎下去,再也拔不出来。母亲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婉西对坐“念戏”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除了《秋江》,婉西还学过许多戏,如《情探》《醉打》《柳荫记》。可母亲,就连《秋江》也插不上嘴,更别说别的戏了。

母亲站在那长长绵绵的时间旁,就像一只梭子,她忙碌的是家务,再在心底打出一个又一个结。

还有洗碗,母亲说,你长这么大,见过几回你爸洗碗?可婉西在我们家,饭吃完了,我有时候忙不过来,婉西说她去洗碗,你爸倒好,婉西还没有挽袖子,他都钻进厨房去了。

母亲是真的有些委屈了。

我哈哈笑。我说,妈,爸能洗碗是好事嘛,何况爸这个人,你还不懂,人家不洗碗则罢,一洗惊人,连每只碗的屁股都用毛巾擦干净的……

母亲不跟我开玩笑,径直按她的思路说下去。母亲说,后来,我就觉得我成多余的了,成了保姆,用人。他们“念戏”,他们又说又唱又笑的,我呢,我买菜,做饭,洗衣服……不光这些,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碍事,碍了人家的事。他们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晓得时间了。你饭做好了,要上桌,你让他们收拾,别念了,你爸就跟我急,说我烦。可有时候,婉西回剧团去了,几天不回来,你爸就像霜打蔫了似的,就像根柱子,不说话,黑咕隆咚立在那里,你就是用棍子撬也撬不开他的嘴。

此时的母亲已全然没了风度,也忘记了我是谁。一个妒妇,一个年老的妒妇,还当着女儿的面怨恨着她的父亲,那滋味一定很特别。母亲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擤一擤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伸手扯一张纸巾,去擦那并不存在的泪水,说,后来,我就跟他闹,只有一次,我跟他闹。

我看着母亲,看进母亲的眼睛里。母亲的眼睛此时正如两片红叶,炽热,绚烂,沧桑,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从没有抱怨过什么,任凭大树和风把它带去任何地方。然而,它又何曾没有过自己的脆弱?

那一次,母亲后悔过,却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去后悔。她大概也是情绪所致,不得不发。那天吃过饭后,婉西走了,母亲照例去收拾碗筷,她站在桌前,看着满桌的狼藉,就那样将碗抬起来,就势一蹾,说,干,干啥干?有啥意思?我当牛做马一辈子,还抵不上人家几天的工夫!

父亲就坐在沙发上。父亲抬起眼,又垂下去。直到母亲生完了气,又干起活来,父亲才说,你这么说,也不想想合不合适,人家才多大年纪,比我们女娃都小。

母亲站住了,愣了愣,端着碗进厨房去了。

十三

那之后,母亲说,他们就出去“念戏”了。他们,你父亲和婉西。

那天下午,母亲并不知道父亲是出去“念戏”的,她也并没有觉得婉西没来,会有什么两样。母亲不是那种想不开放不下的人,只要眼不见,她就可以做到心不烦。那是后来,她从婉西的嘴里听到的。那时候父亲已走,已入土为安,母亲孤单单待在父亲留下的空屋里,突然有种感觉,要是他在,哪怕他就是给婉西念戏,哪怕他就是像一根柱子那样杵在屋里,总比这影子也见不着强。

父亲的葬礼上,婉西来了。因为疼痛,或者因为别的感受,她始终默不作声,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到如今,对这个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待在父亲身边时间最长的人,我始终一无所知。

母亲说,你爸走后,有好长时间,她都不来,不上门。有一天,我让人带信,说要见她。我就要看看她来不来,毕竟,她也叫了我一声老师。

婉西来了,进门就立着,不坐,哭。一声一声叫着老师。母亲说,那样子,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把手背都哭湿了,把头发都哭到嘴里去了。母亲也就跟着哭,不说话,哭。后来实在哭累了,哭够了,哭得没什么可哭的了,这才感觉好受多了,她这才走过去,拉住婉西的手臂,让她坐。

她说婉西的手臂,这么细。母亲说着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臂,指头用力地动了动,像在比较着我和她的粗细,然后说,比你细多了,真是个小女孩的手,像个小木棍似的。

不仅如此,母亲说,婉西很瘦,其他地方都瘦,那腿杆细得啊,就像个撬火棍;那张脸,就二指宽。母亲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十分轻视的样子。

但婉西虽瘦,却并不是那种芦柴棍的瘦法。芦柴棍,你知道吗?有一出现代戏,《包身工》,里面就有个芦柴棍。婉西的瘦,瘦得很紧,很细致,绝不是短斤少两那种,只有骨头。

那小腿上的肌肉啊,母亲说着,用手比画出一个圆圈,又去捏自己的小腿:就像打了绑腿似的,那个紧啊,就是用刀也刮不下肉来。

母亲已全然忘了先前的情绪,像在说一个童话中的美人似的,越说越来劲了:而且长,那腿啊,又细又长。走路好像不是走,是被风吹着在飞。就像一片树叶儿,风一吹,就飞……而且那嗓子,真叫好,天生唱戏的料。

母亲说得起劲,我便想,要不父亲会有那般投入,还动情?我那父亲,可能吗?

那之后,婉西和母亲和解了,也就走动多了。又或者,婉西和母亲根本就谈不上和解,因为从来无所谓对立。就是那天傍晚,母亲跟父亲闹,也是一时兴起,也是婉西走了之后。或者压根儿,婉西就并不知道母亲有过醋意,她只是凭直觉,选择着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婉西再来母亲家,已不是来学戏。她们再难谈戏,也不跟母亲学唱腔,学身段。她们聊天,做饭,织毛衣。做这些的时候,她们有意无意地总会提起父亲。

有一天,母亲埋头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又突然站起身,回里屋去了。再回来,手里握着一叠白色的东西,迟疑着,再小心翼翼打开。

婉西当时就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等母亲抬起头来,婉西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子,连头发也红了,就像浑身都着了火。母亲的眼神由软变硬,电击了一般,某些地方被打蒙了,某些地方又豁然顿开。

父亲临走的那天早晨,母亲还躺在被窝里。天还没亮,又在缓缓地变白,从严实的窗帘缝里钻出一丝白线,正好落到了父亲的围巾上。父亲的衣着极其讲究,越老越讲究。父亲喜欢白色和黑色。但凡小的东西,比如围巾、袜子、手帕,一律白色,而大的东西,比如衣服、裤子、鞋帽,全是黑色。那时候没有熨斗,每晚临睡之前,父亲总是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折叠好,再端正地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那裤折还像刀锋一样。父亲的衣物都是母亲洗,可袜子手帕或者围巾之类,所有白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动手。他站去洗衣台前,用肥皂抹好了那些小物件,然后搓、揉、拧……两只和物件同样纯白的手,再加上一堆毛茸茸的泡沫,看上去,仿佛那手上正捧着一只雪球般的大毛狗。

父亲讲究惯了,因此从衣着上,母亲看不出父亲任何变化。那天早上,她也只是觉出了一丝情绪的异常。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撑住身子看父亲,父亲正围着他的白围巾,又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然后父亲转身,看见了她。母亲的嘴巴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又仿佛觉得应该父亲说点什么。但父亲没说,父亲只看一眼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