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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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未卜此生休其十一

云袖竭力凝望着那个很远也很寡淡的影子,因为光芒刺目,而闭眼流出了眼泪。她心中被未知的恐慌填满了,陆栖淮永远从容不迫、不动声色地执行自己的计划,不让旁人能追上他的脚步或是稍稍理解他的想法。

她一开始还不知道陆栖淮到底要做什么,但很快就意识到了菱花镜的问题是由于陆栖淮在那头切断了她和镜阵的联系。接下来,她看到了此生最为恐惧的一幕——陆栖淮抬手慨然击碎了半空中的悬镜,杜绝了任何人从不净之城再来云上的可能,也断了自己再顺着来时路回到白塔下的可能。随后,他回身凝聚起全部法力,掌心再度燃起一团火,刹那间就燃尽了整座云端城外的镜面。

亡灵是没有重量的,在硕大的镜面被破坏掉、消失殆尽之后,云上的整座城都被长风托起,飘飘悠悠地悬浮起来,飞向远远高于休与白塔的长空深处。那里是阳光最密集最璀璨的地方,也是任何生灵、亡灵从未涉足过的地方,甚至高于南离的天上之河,除却这一城近十万的突兀不速之客,此前、此后都不会有任何足迹到达。

这才是整个“镜化一座城困住亡灵”计划的最后一个步骤,单凭将亡灵封在半空的城市里是不能永久困住他们的,唯有一位献身者去斩断这座城和人世所有的羁绊,远走高飞,才能还人世以真正安宁。

云袖长久地愣在那里,可是思维却不受控制地越转越快,霎时间,所有不愿想的,或是下意识被忽略的细节在一瞬抬头,为什么先前开会时,殷景吾指出陆栖淮同云寒衫有联络,甚至猜测他学了镜术;又为什么陆栖淮从来有所保留,没有向她讲述整个计划,而她出于信任却没有再问;以及,为什么陆栖淮在跳进光幕前,看着沈竹晞,露出了那种坚强却心碎的神情……

沈竹晞怔怔地抬头看着,忽然有些别扭地转过头不想再直视。他此刻仍旧不知这个在天空中飘得越来越远的人,于自己的一生中到底有怎样的意义,以至于他就这样错过了最后长诀时还能凝望的时间,甚至再度抬头看时,只能瞥见针尖大的黑点,一晃就走出了他的视线,如断线纸筝永远飘出了他的生命。

但此刻的沈竹晞仍然懵懵懂懂,没什么触动,他只是洞彻了这个计划的始末,终于能够补全殷清绯没来得及说出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了,殷清绯那时说,“陆栖淮没有向任何人坦诚这个计划的全部,云端的镜化城,不仅有亡灵,还有……”

还需要一个活人,永生永世地驻留在云端镇压这些亡灵。

他摸着自己的嘴唇,无端想起陆栖淮投身入帷幕时最后的眼神,和对方挪动唇片的细小动作,他不自禁地也按照对方当时的动作动了动唇,先是两次圆口,再是扁口,他动了动,读懂了对方最后无声的一句话,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当时说的是:“好好活。”

居然和苏晏临死之前絮絮叨叨那一长段的意思一模一样。

“我从前,难道真的与他相交匪浅吗?如果是这样,我那一刀刺下,他该有多疼?”沈竹晞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语,愈加迷惘,此刻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衣衫,他迷蒙地抬眼看着湛碧长天,天色明净如洗,所有的阴霾波澜都散去,而周围是周府遗址上的离离草木,府邸荒废了这些年,草木早就生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可他茫然地站在这里,只感觉到一种亘古的苍凉环绕着他,如同独立在阳光阴影里的一匹马,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深黑里,一动就是万古炎凉。

就这样结束了吗?他茫茫然站了太久,直到啪地清脆一声袭上脸颊,他被剧痛唤醒了,捂着脸倒在一旁,便看见云袖抬掌还想再打他,脸上充满了怨怼之意,双眼却已泪光闪闪。

云袖似乎怒不可遏,但神情里的悲哀如一江春水,怎么也止不住,他还要再动手,却被突兀出现的史画颐抬手架住。这位年轻的掌权女子和新任帝王在尘埃落定后,一并匆匆通过时空之路赶来,此刻风尘仆仆,可眉目间的冷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在做什么?”史画颐挡住她,冷喝,“冤有头债有主,陆栖淮自己心甘情愿做下的事,凭什么要问小昙是否领情?说得不客气些,也没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这样做,他制定了这样的计划并且实施了,固然可敬,难道小昙就一定得为他的离去负责了?”

史画颐的话尖锐扎心,旁人听来字字在理,云袖却心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本在一百多年后,为了解决亡灵问题而死的,应当是沈竹晞,如今陆栖淮却代替了他的命运,这笔帐无论如何也该算在沈竹晞头上。可她既然不能当众讲出溯时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旁人便觉得她像是伤心至极,所以无理取闹,就连沈竹晞都说:“阿袖看来不高兴,我就给她打两下吧,璇卿,你也放下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云袖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抖着,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她仿佛崩溃一般,彻底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从容,移开手,用赤红的双眼瞪着沈竹晞,高声叫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你,撷霜君,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喊了一阵,蓦地掩上嘴,发出一声拉长的啜泣。

所有人都愣住了,云袖年少当家,以一介弱女子之身撑起郴河云氏偌大家业,细细数来,竟从未在人间流过泪,似乎是始终以刚强冷定的形象示人。可是她此刻却完全崩溃了,胡乱哭泣着,只听得当的一声,在她左摇右摆的乱撞中,手腕上的玉镯轰然坠地,啪地摔裂了。

“呀”,史画颐捡起来递给她,颇为惋惜,“这是玉环呢?摔裂了口,就变成玉玦了。”

令人惊愕的是,云袖握住那断为两半的玉玦,反倒噤了声,甚至慢慢停止了哭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来回地放——果真是一语成谶。

环,还;玦,诀。

果真,陆栖淮此生便如摔裂的玉环,成了玉玦,再也不能圆满。

“小姐姐,别哭了”,更多的人来到了现场,那是殷景吾喊来吩咐收拾现场的人,可是在这样人人噤声的有条不紊中,却有一道清脆的声音插进来,怯生生的安慰她。朱色如蝶的身影飞扑过去,云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揽住了飞来的少女。

乍听到熟悉的声音,所有人面色都变了一变,殷景吾下意识地伸出手,往前一步,似是想在她错身而过的一霎那抓住她:“阿槿……”但他伸出的手最终生生顿在了半空,就连唇边的呼喊,也零落得如同一声叹息。

但阿槿听到了,她一边拍着云袖的背一边回头,脆生生地说:“我不叫阿槿,我叫松儿。”她眼神清凉如昔,毫无波澜,只是在看到殷景吾这么惊讶伤感的神情时,微露疑惑,“真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殷景吾缓缓摇头,说出的每个字都如同诛心。他有些羡慕阿槿,或者说如今的松儿,在忘却一切、迎接新生后,仍旧能痛痛快快、直截了当地所出心中所想。于是他弯下腰,当作是个玩笑,坦然说出了这些年的想念和决断,“不过松儿姑娘,我很喜欢你啊。”他甚至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语气也轻松而调侃。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松儿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拍了拍手,便看见殷景吾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淡淡地抛下一句话:“史姑娘,这里交给你了,我去召集京城杜门不出的所有人,正式向他们宣告,隐族最后的****已经结束了。”

沈竹晞凝视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阿槿,微微出神。他的眼光转到目光呆滞的云袖身上,然后是满脸沉郁的史画颐,卧倒在地的邓韶音,半跪着仰天说“终于给全家满门报仇了”的黎灼,以及怔怔看着那一滩尸骨所化的水的林青释,最后想到自己,不禁默然无语。

“我总觉得,夺朱之战的七年,再加上如今的八年,这十五年间好像一场长梦,你看看在场的每一个人,谁能独善其身,有始有终。”沈竹晞陡然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有情皆孽,无人不苦。”

“谁说不是呢。”林青释和他并肩而立,看着场中在史画颐的命令下忙忙碌碌的人,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望安,此间事已了,然后你想做什么?”沈竹晞问。他许久听不到答复,以为林青释仍旧没有想通,不禁有些急了——

“望安,你想清楚,何昱杀了多少人”,沈竹晞看见他眉梢微微一挑,知道是被自己的话触动,赶忙说,“他杀多少人,你未来就要替他救多少人。你切不可心有死意,否则他这笔债,便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你就算想死,也要到救了足够多的人再死。”

“撷霜君,你倒是算了一笔好账。”林青释失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信守承诺、重情重义的人,一旦在今天答应你,日后要再行世路救人,就会囿于承诺不断行医,再也没空心萌死志了,是不是?”

沈竹晞被他一语道破心事,讷讷地笑了:“那你到底怎么想?”

“我不会再想死了”,林青释道,“我平生所求无多,偏偏都求不得,我也不再相求。我今日在此埋葬了嫌弃和渡生,从此再不执剑,行到哪里便是哪里。人生春秋数百载,我总能长久地记住一个人,只要他还活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没有离去。”

“那”,沈竹晞忽然想起幽草和晚晴的事,当下告诉了他,并且告知了子珂的死讯。林青释听完后,面上半点波动也无,只是淡淡摆手,“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罢了,归根到底,无非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一身月色长衫飘飘荡荡,逐渐远去,宛如残月融入了朝阳,但走了几步,忽而又回头,微微颔首:“撷霜君,谢谢你。”

“你长大了”他笑笑,“毕竟在有人为我们万箭加身以后,谁也不能再成为那个素净如雪的少年人。有人曾想护你一世无忧,可最终还是没做到,你还是长大了。”

“可是你不要怪他,这个‘他’可以理解为苏晏,或是任何其他一个在你命运里留下烙印的人”,林青释在不涉及到自己年少过往的事情上,永远明晰睿智得惊人,“他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他或去或留,或生或死,都是为了最后还能再护你一程。”

“再见!”沈竹晞向他挥手。

“再见!”更多的人被惊起,目送着这一位中州最富盛名、相渡众生的白衣医者远去,但林青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