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岁,为祸十五年的隐族****终于被平息,隐患千年的亡灵也已被长久与人世隔离。然而,曾执中州牛耳的凝碧楼在何昱去后,京城原本隶属穿杨公子于焰的部下群龙无首,溃散奔逃,但其他死忠的余部负隅顽抗,秉承楼主的意志,操纵着京城和天下各地的云萝作乱,动荡四方,鏖战数月,竟如百足之虫难以尽灭。
次年四月,殷景吾和史画颐秘密调集中州十三地联军北上,协同邓韶音的靖晏军,层层设伏,步步为营,诱使凝碧楼轻敌深入,终于找出京城内潜伏的所有云萝并尽数集中摧毁。此后,二人和部下十三死士连袂追凶千里,击杀凝碧楼外逃的临时主事者,并调转剑锋攻破凝碧楼夔川总坛。
但令人惊疑且扼腕的是,凝碧楼手段通天,他们坚壁清野,示弱不出,在殷景吾即将调兵秘密围剿的前夕,轻骑跨马、整饬肃静地踏着夜色悄然退回漠北,此后十多年间,再也不曾有任何讯息传往中州。虽然从此退出中州逐鹿,但凝碧楼绝大多数底蕴仍未受损,而不过是蛰伏漠北,静静等候一位命定继承者的到来。
这整整一年对抗云萝的战争并非始终顺利推进,毫无波折,甚至靖晏少将,这位战功赫赫的军中战神,都未能活到最后的清平之时,即使药医谷主舟车劳顿趁夜赶来,也是回天乏术。等到一切收尾善后工作彻底完结,天下终于算得上太平长安、海清河晏时,已然是第二年的红莲夜前夕。
在长达一年的烽烟煎熬之后,即使三百多日前才举办过热热闹闹的灯火胜景,京城中每一个活下来的人仍旧觉得恍如隔世。是以,今年的红莲夜虽然并非整十年数,却办得分外隆重大气,一来是战后初兴,二来,红莲夜前三日便是新帝后的登基大典,更是喜上加喜。
这一夜月上柳梢时候,已是毗邻红莲夜的前夕,天上月轮璀璨光华流转,九重宫阙处处朱红耀紫,灯树千灯相照,枝上花焰盛开。月影将人间秋风送上琉璃台,这一方风幡动的黄金地,是宫庭最深处,也是最繁丽的地方,如今中州仅存的几位颇负盛名的年轻男女都在这个深夜集中于此,秉烛夜谈。
更漏相催,史画颐慢吞吞地从面前珠光宝色的金银堆里拈出一支金步摇:“小昙,瞧瞧这个,像不像从前在朱紫楼里,我们抵给缺一老人的那支?”
“不错,还真有点像。”长身玉立在旁的青衫少年立刻点头称是,他历经一年战事辗转,眉目间却没多少风霜,依旧清澈如洗,只是眼神更为坚定:“璇卿,你总算是把自己嫁出去了。”
“阿袖,他挤兑我。”史画颐撇撇嘴,扯过一旁的云袖,咯咯笑起来,眼眸却深不见底,“你是不是该帮我主持一下公道啊?”
这一年征战始终颇为艰难,承蒙云袖等人明里暗里施以援手,才有今日的天下太平。她与云袖先前也曾有过纠纷,甚至沈竹晞先前也曾介怀过她算计苏晏,如今这点恩怨早就悄然消泯,反而建立起一种更为弥足珍贵的奢侈情谊,是她此后高处不胜寒许多年都可望而不可即的。
如今故人都在,只缺了林青释,药医谷主在战事彻底终结后,面对他们提出的共同滞留京都一段时间的邀请,只摆了摆手,抱着把新觅到的古琴,纵马离去。沈竹晞瞧着他离去,转头却暗自向众人嘀咕道:“望安虽然说不跟我们一起,我猜,红莲夜这么热闹,他保准会来——你看,他去年不就来了么?”
“谁敢欺负新朝的皇后娘娘啊,我倒要看看!”云袖揽过她,在她绾好的发髻上插上那支金步摇,瞧着盈盈晃动的流苏点翠,笑道,“璇卿妹子,明晚你要和殷景吾一同出席晚宴,在城里新修葺好的金锁台上,到时候我们可就不陪你了,我和松儿一同去逛逛。”
她招手唤来松儿,也就是曾经的阿槿,朱衣少女接过史画颐手里早就备好的糖,唱了个诺,心满意足地一摇一摆起来,推门走了。史画颐凝视着她的背影半晌,往后一倒,躺在椅背上,此时蜡烛的光恰好从她鬓发侧面流照而下,将她连同眉眼在内的半边里都分割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她道:“难道你就这么照顾松儿一辈子?”
云袖默然良久:“我答应了陆栖淮,而且,她孤零零一个人,我不能这么放纵她在外。”
史画颐微微点头,转向沈竹晞:“小昙,你呢?红莲夜过后,你打算去哪里?”
沈竹晞只有沉默,未来这两个字如同一柄利刃,将此刻看似亲密无间畅谈的人划分为数个阵营。他拧着眉沉思,史画颐也不催促他,反而是殷景吾抬手轻轻叩击桌面:“撷霜君,如今故人零落,半入黄土半随尘埃,你不妨留下来,大隐隐于市,在京城觅一处宅邸闲住,从此再也不问烦忧动荡,若是你想找我们,或是我们想找你,也都是很方便的。”
“啊,不!”沈竹晞霍然抬头,眼里迸出明亮的光,反应过于激烈,“不,红莲夜后我就走,绝不留下!”
史画颐脸色蓦地沉下,却似早有预感,并未发作,只是平平挑起一边的眉:“是吗,为何?”
沈竹晞这下便有些迟疑了,摩挲着脸颊,沉吟半晌也没能给出答复,便把沉吟的目光投向云袖。云袖可不愿接过这个烫手霹雳,慌忙摇头退后,笑道:“撷霜君,你可得自己想明白,不要看着我啊!我是一定要走的,不仅仅是我想离开,也因为松儿。”
“你好好想想。”殷景吾斜斜地倚着书柜,捧着茶盅,袅袅升腾而起的云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不似平日高高在上的冷漠凌厉,反而宛如从前促膝谈心时静静聆听的模样。在他旁边,史画颐也端起花茶咕嘟咕嘟喝了干净,骤起的茶香和着烟气让沈竹晞忽然放松下来,又被云袖这样充满鼓励地看着,居然脱口而出了心里话:“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个人,我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把他找回来。”
砰,史画颐先前手上摆弄着一支珠箔簪花,这时竟轰然坠地,碎裂开了。她躬身捡起,惊愕的神色便被隐在垂落的长发背后。沈竹晞毫不知情,坦诚:“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像陆栖淮,又有点不像,可如果真的是陆栖淮的话,我还是不要把他找回来好了,一来陆栖淮现在已经远在云端,再也无法返回人世了,二来……我当初对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如果真的是他,我要如何自处,他又会怎么看我。”
云袖眨眨眼,压下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涩意,淡淡:“撷霜君,你心思太重了,能够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都是有原因的。既然你忘记了他,就不要再强求记起。”
她展颜笑出来:“但我倒是同意你去四处走走,多方看看,你可以想象有这么一个人,音容相貌都模糊不清,待在你记忆的某个小角落里,陪你一起看遍这世间。到某一****游历世间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他自然会从你的记忆中起身去迎接你。”
云袖看他仍是愁眉不展,于是一锤定音:“明晚的红莲夜,我带你去逛逛吧,顺便开解开解你!”她十分慧黠地向殷、史二人眨眨眼,“两位,距离去年的红莲夜政变,已经整一年了。”
殷景吾注视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草药,蓦地举杯一饮而尽,那股茶中的涩意便在咽喉里涌动,直到沁入肺腑:“是啊,一年了。”他被束缚在这个位置上,与那些后来被封锁在心间的苦涩念想诀别,已然一年了。一年前仍是平逢山山巅不染凡尘的白雪,一年后已是尘中奔流的浪涛。
他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踏入后院厢房,推窗落锁,按约定与那位新任皇后各栖宫殿两边。
然而,第二日红莲夜刚入夜时分,第一朵烟花将要燃起的时候,新人帝后已经盛装即将携手踏上金锁台观礼,云袖却匆匆地跑过来,扯着松儿,上气不接下气:“撷霜君不见了!”
史画颐不以为意:“他一定是自己跑出去玩了吧,反正你今日本来也是要开导他,再说了,有谁能伤到他?你快带着松儿去吧!”说罢便将两人推出了门。
今夜火树银花,星桥铁索,京城十里芳宴,繁光缀远天。千门洞开,万户灯长明,宫阙内外近千女子连袖而雾,金锁台下尽数一片念念有词的祝颂声,无数宝马香车停停走走,掀起帘钩。云袖嫌坐车在人潮里经行的速度太缓慢,索性跳下车,牵着松儿顺着人潮波涌往前。
“袖姐姐”,松儿见她已凝立许久不动,微微惊讶,晃了晃她的手,却看见云袖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近前的一对少年少女,脚步机械地往前,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松儿瞧瞧那对少年少女,皆是眉目端正可爱,虽然生于平常人家,却被保护得很好,全然未经历过风霜摧折,这时撒着欢追逐过人海,洒落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明明是今日很多见也很稀松平常的景象,云袖到底怎么了?
“原本,你也应该是这些少女中的一个。”蓦地,松儿感觉牵着她的手紧了紧,云袖在她身侧低低地说,清冷的夜风让她的声音穿透喧嚣,不甚清晰地落在少女耳中,“原本我也想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终究是苍天无眼,未能实现。”
恰如林青释数十年前,题写在灯笼缎面上的三句笺言:“一愿师祖不骞,二愿挚友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终究是破碎凋零的残败愿望,只能念念不忘地说与旁人听。
松儿阅历甚浅,不懂她话语中究竟有多少欲说还休的悲切,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沉重,想要逃离。她挣开云袖的手,蹦跳着往前,左顾右盼,颇为好奇地看到一处众人环伺的地方。
那是个面具摊,松儿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进去,抓起手边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面具细细观赏:“呦,这个长得有点丑陋!”
“小姑娘,这个不卖”,摊主从她手里夺回面具,摆在身前的卷轴上,“这是个定做的面具,只有画像上的人才能把它拿走。”
“摊主,那你给我看看画像吧,说不定这人我认识!”松儿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云袖走过来,心知她这是想诈称认识画像上那人,而后强抢面具了,刚好让松儿别闹,却没想到那摊主居然真的依言摊开了面具,絮叨着说:“去年有位黑衣公子给了这张画像,说是叫定做一张画中这人老去模样的面具。当时给了我好几袋紫锦贝,但隔着几十年设想对方老去的样子毕竟是人力所不及,我虽然竭尽全力,想来还是有偏差。”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但云袖却无心笑闹,而是攥紧了手,惊骇欲绝地看着画卷慢慢展开。画中人脸容清秀,眼睫如羽,目似琉璃,鸦青长衫束腰,鹅黄缎带束发——
“居然是撷霜君!”松儿叫道。
云袖连忙捂住她的嘴,但这一声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立刻便有人高喊道:“撷霜君?撷霜君在哪里?”
“哪儿呢?真的是撷霜君吗?”
“我看见他了,别跑!”
云袖大为头痛,她身为这场****最中心的人真是苦不堪言,只得拉着松儿跌跌撞撞地试图跑走,但始终被困在人潮中心推搡着。直到凭空一只手伸出,拉着她们腾云驾雾跳上房顶。她看过去,便看见沈竹晞平静地立在十层高的屋檐上,手里还抓着那个白胡子面具和画像。
“撷霜君,你不恐高了?”云袖瞧着他轻功行云流水,不禁万分诧异。
沈竹晞却比她更惊讶:“我为什么要恐高?”他颠倒着看手里的面具,摇头,“恐高这样的毛病,多半是心理原因,都是被惯出来的。就是因为身后有人护着,才会用这样的恐惧。”
云袖一窒,忽然有种痛痛快快将一切都倾诉出来的冲动,但在巨大的人潮喧沸声中,她最终还是沉默了,只是看着下方成双成对、成群结伴出游的年轻人,看了许久,默然无语。
“撷霜君,你孤身一人行走在人潮里,有没有过羡慕别人的时刻?”她忽然问。
“你我要有多阔大胸襟,才能不羡慕他人圆满。”云袖没等他答复,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缓缓将脸埋进掌心。她说这一句话的语气平静如水,不见波澜,可是单薄的双肩却微微耸起,不住抖动。沈竹晞也微躬下身与她侧脸平齐,看见她三番五次地试图挪动嘴唇,却停滞得厉害,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此刻,只有长风浩荡灌满心间,人声鼎沸,各自热闹,却离他们很远。
“阿袖,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打破结冰的沉默,涩声道。
“我怎么能不难过、不遗憾、不想念呢……毕竟我曾这样深爱过一个人,如此刻骨铭心,如此倾其所有。我以前想着用情要缓慢,要细水长流,可我已在这次动情时全然如飞蛾扑火,燃尽心肺。”又过了许久许久,就在他以为云袖不会再答复时,忽然听见女子用轻细微弱的声音答复道,恍若梦寐,凝成尖尖的牛毛针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如果我们都生于太平,必然能成就一段佳话。”
云袖的语调近似啜泣:“原本你们该是一对传奇,在太平夜,在倥偬年月,以最熟稔亲密姿态并肩行走中州,或许我还能在你们身后偶尔在这传奇里入镜——可是你忘记了,他不在了。”
沈竹晞拍拍她,似是无声的劝慰,语声在夜色里掷地有声:“但是因缘到时,我终究有一日会想起来的。”
他没有再说话,云袖也没有在说话,这个中州最为热闹鼎盛的红莲夜,他们在一天绚烂的夜色和极尽妍态的烟花下,居然默然无语,直到云袖提出告别,纵身投入人潮。
那是一夜里灯火最明亮的时候,“岁在长宁”在天空中炸响,云袖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便看见沈竹晞坐在房梁上,烟花长长的彩色尾迹恰好点缀在他眉梢,他不知何时抱了一坛梨花酒静静啜饮,又缄默地举起酒坛遥对天穹。
他眼眸里是星河灿灿,眼前是金锁高台彩光万丈,背后却是亘古青山绵延不绝。这青山缄默地巍然耸立许多年,不曾老去,此刻沐浴着月华烟光,竟也似当年模样。
可是这千秋如故的青山,始终看着尘中人一代一代发生着相似的故事,总归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样轮转不休。
——它却不能明白,每一代老去的少年心底,都有不同的温柔心事,在月色里生根发芽,在岁月里长成青山,在风里吟唱给后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