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林望安你要做什么?”沈竹晞惊恐万状地被他瞬间限制了行动,慌乱地大叫,“阿袖帮我!黎灼帮我!你们快动手阻止他啊!”
其实不用他说,云袖和黎灼早已利落地解决完了全部凝碧楼余下的人,各持兵刃从两边抢上,试图阻止林青释接下来的动作。但林青释行医多年,手下行动的速度快得远非他人所及,沈竹晞猝然双目一瞪,便感觉到金针另端被捏着在他心口缓缓划开,极缓极凌厉地挑断筋脉,涌出来的鲜血被林青释及时地用小药瓶接住,一滴不漏。
他渐渐感到窒息,但没由来的,因为血毒发作的火烧火燎的痛感却减轻了许多,使得他的神智在剧痛煎熬中分外清醒。他眼睁睁地看着林青释用金针逐个划破心口所有的筋脉,万念俱灰地想,林谷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自己被这样一搞,铁定是活不成了。
然而,更令人惊异的一幕历历分明地映入他眼瞳中——林青释端详着掌心药瓶里的血半晌,蓦地扬手拔出针,咬紧了,扎破舌尖,而后拧转针头刺入腕骨。他泼出了药瓶里黑黢黢的毒血,接了小半手腕上滴落的鲜血,将针再度插入沈竹晞心口后,便将药瓶倾倒而下,顺着药瓶引流慢慢填充进去。
沈竹晞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如是动作数次,直到面色渐转苍白,蓦地明白过来,指着他颤声道:“望安,你是想救我,对不对?”想通这点后,他身子剧颤如风中摇叶,却被林青释生生按住了,沈竹晞心下焦急,想要高声疾呼,却害怕一用力发声就会振断心脉,于是只得艰难地压低声音,万分难受:“你这是做什么呀?你不是说血毒除了以命换命都救不了吗?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给我?”
“你本身也是病人,沉疴在身,就算换血给我也是无用,你不要胡来了。”沈竹晞试图劝阻他,但所有已然冲到唇边的话语都被林青释平平竖起的手指阻住了,对方用一根手指抵着他的嘴唇,微微笑起来,那种笑恬淡清净,却让沈竹晞陡然一阵背脊发凉。
“我被治好了”,林青释提了提嘴角,眼睛里没什么光,“可是我不想活了。”
“但总要有人活下去”,他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动作,将血毒尽数从沈竹晞身体里引出,换上了自己的血。他退后一步,手指仍分毫不离地钳制住少年,眯眼打量着,没有立刻拔出金针,“这种法子又简单又迅疾,等金针拔了,续上血脉,你再稍微活动活动,就没事了。”
他用针尖挑起续脉的灵药一滴一滴熨贴在断脉的地方,而后穿针引线,十指飞舞,利落地缝补着被金针划开的创口。这一番动作持续了整整一炷香,颇费心神,等到他终于能够缓缓拔出金针的时候,沈竹晞早已在焦急不安中化成了烟气,砰地一下就炸飞了。
“哎,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想活?”沈竹晞一旦稍微能行动,质问的话语立刻如连珠发炮,不断吐出,“莫非是因为何昱?他已经不是谢羽了,你自己也说过,‘休伦从前的事,那个你是梦中身’,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前程往事,早该放下了,你如今不过是杀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万恶敌人,何必耿耿于怀,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沈竹晞越说越来气,蓦地纵身上前,从襟前一把掏出化骨散,嘟地挤出一大坨滴了上去,何昱的尸体扭曲着瞬间在他手下化为一滩水:“你要是不能释怀,那我来帮帮你,人死如灯灭,他现在都成了清水了,你该放下了吧?”
林青释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一晃身跌坐在地上,不知是心力交瘁还是精神震荡。沈竹晞慌了神,伸手要将他扶起,却被他缓缓推开手:“这不一样。”
沈竹晞不知道他说的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不愿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再争辩,只是道:“我不需要你救,你也别死,现在这个小手术刚完成不久,你是药医谷主,医术冠绝天下,一定有法子将这再纠正回来。”
然而,不论他接下来再怎么说,林青释只是看着他,气息愈来愈微弱,始终坚定不移地摇头。沈竹晞气急,扑上去扣住他脉门,扭头喝道:“阿袖,制住他,不管了,我也割手腕,把血再给他灌回去!”
云袖走过来,满脸不赞同地盯着林青释,俯身抓着他手腕:“你这样可太草率了,都不像你,这……”她忽然面色惊异地握紧了手,“撷霜君,你有没有觉得他的脉象十分康健,不像是被引入血毒的?可是我方才明明看到的,你也恢复如常了。”
她叫黎灼这位蛊毒行家走过来细看,黎灼翻来覆去地探察林青释的脉象,却没看出任何将死之兆,反而蓬蓬勃勃地跳动如常,甚至林青释脸上的苍白之色也渐渐褪去,但眉间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股死意。云袖摇晃着他:“望安,你自己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青释蹙眉量脉,不可抑制地流露出迷惑之意:“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是——”
沈竹晞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走马灯似的变幻不定,从错愕转为迷惑,从迷惑转为又惊又喜,从又惊又喜转为似喜似悲,不禁错愕道:“到底怎么了?”
林青释闭上眼,掩去眸底所有的情绪波动:“我想,血毒的毒性,大概被雾露九蕖芝的药力完全抵消了,所以我依旧安然无恙。”
黎灼拍手叫好:“好极了,你济世行医多年,可见是好人有好报——何昱毕竟还是做了一件好事,给了你雾露九蕖芝。”
“望安,从此你就百病不侵,一世平安了,与从前大不相同。”沈竹晞明白过来,喜滋滋地说,转头却见林青释眉目间有说不出的阴郁,并无半分喜色,他甚至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表情,与从前温雅如月的人大不相同。
“你在想什么?”沈竹晞低声问,生怕惊扰他的思绪。
“啊,没什么”,林青释大梦初醒,无声摇头,“我只是……”只是在想,从此我百毒不侵,百病不加身,长命到老,要怎样用年少时微弱单薄的记忆,支撑着独自跋涉漫长余生。
“我只是从没想过以后能活下来,没想过以后的事,所以有些茫然罢了。”他终于微微笑起来,沈竹晞便放下心,转过了头,全然没想到林青释这是如往常一样,习惯在旁人面前掩去所有不为人知、亦无法宣之于口的心绪。林青释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这一页掀过去:“沾衣,如今一切快要终结,快要水落石出,你该同我们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云袖捏紧了手中的菱花镜,镜面上火焰流转,映照着休与白塔底下红莲劫焰的场景。她抬起头,长空上的镜化城已经历历分明,火焰咆哮着熊熊燃烧,将无数火海里挣扎沉浮的亡灵送上云端。他们四人在下方屏息仰望,便能看见那些亡灵顺着这座“火焰天梯”缓缓上升,如同列位飞升的神仙,在云端空城里依次列队排开,他们的神色和其他景象,隔着巨大透明的琉璃长镜清晰可见。
云袖沉默半晌,用简短的话语阐述了陆栖淮镜化一座不净之城的计划,沈竹晞早已听了一遍,此刻仍旧心惊,更不用说初次听到的林青释与黎灼了。那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云袖也没有再多说,话锋一转:“我手上的这面菱花镜,便是休与白塔下镜阵的阵眼,云氏的先祖早已布置好了镜阵,只要我的云氏血脉还在,手持菱花镜,又有休与白塔那里的人配合,就能启动镜阵——所以何昱尽管封住了我的灵力,也是无用。”
铮,她屈指在镜面上一弹:“这上面显示的,便是休与白塔下的场景。”
他们看见,滔天彻地的红莲劫焰中有两道光柱凭空而起,那是一黑一红两道,象征着皇天与后土的力量。光柱里两道绰绰人影站立在那边,渺小到几不可察,但这对年轻男女却并肩撑起了护卫京城的重任,此刻旭日初升,整片京城的天穹大地都被黑红色笼罩,以至于阳光倾洒而下的时候,也被切割成一黑一红两种色泽,唯独投射在云端的镜化城上才会闪闪发光,如同筛了漫天的碎金。
“天呐”,沈竹晞看着这种瑰丽至极的人间奇景,一时讷讷无语。
“一切就快结束了。”林青释替他发出了这声感叹。
不错,就快到终结的时候了,光柱越来越淡,红莲劫火也越来越晦暗,已将燃尽,休与白塔下亡灵所织成的灰色已经所剩无几,终于连最后的寥寥都身不由己地被劫火裹挟而起,凌空扶摇直上。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甚至史画颐也在画面里如释重负地发出了一声喟叹,然而,就在此刻,云袖胸臆里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转为了惊呼!
菱花镜里所有的画面都摇晃着扭曲起来,随后化为无形,咔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凭空伸出来,一把捏爆了镜子,碎片飞溅,掠起火花。
云袖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是何昱或不净之城留有后手,导致镜阵功亏一篑,还是有人将这面菱花镜从镜阵的阵眼上移开了,切断了联络?她死死地盯着脚下的碎片,仿佛可以透过那些洞穿此刻万丈深渊里的白塔之下。
“阿袖,快看!”沈竹晞用手肘一捅她,指着天穹惊呼。
他们四个人沐浴着初升的霞光抬头仰望,却人人都只觉得如入冰窖。已然快要完全消逝的红莲劫焰的尾迹里,有一人当空顺着最为微弱的火焰攀援而上,黑衣白发交织在一起,猎猎舞成旌旗。他移动的速度很快,直到施施然落在云端之后,所有的火焰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碧空长宁,明净如洗。
再然后,那个人在云端忽然举起了手中的竹笛,在第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刻,休与白塔整个白惨惨的周身忽然迸出无法直视的耀目光泽,有深邃的纹路从塔底缓缓升腾而起,在半空中陡转勾勒成镜子的轮廓,绽出万丈白光,与他身后云中不净之城的琉璃镜光做一色。
那是陆栖淮!是他,他也会镜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