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脸色急剧地变了数遍,牙齿都颤栗起来,整个人几近失控。但他很快想到一件事,急不可耐要脱口而出,可讲出来的所有话都太过沙哑,竟显得如泣如诉:“你瞒了我这么多事,我便再还你一条。”
“你知道,你在凝碧楼的时候,每日服用的那种神药是什么吗?”何昱不等他回答,已自顾自地接了下去,“那是雾露九蕖芝,这种灵药只从特定的死者身上长出,在涉山洛水之下,在凝碧楼前几任楼主的棺材里,中州上下所有能收集到的雾露九蕖芝加起来,能真正药用的也不过只有那么几粒黄豆大,全都给你了。”
林青释的呼吸停滞了,抓紧了喉咙:“你说什么?”
何昱满意地看到他终于露出意外的神色,嘶声:“雾露九蕖芝可以治好你的病,让你从此平安长寿,但那是从人的尸骨上生长出来的至阴至邪之物,你以后也会心性大变,渐转阴沉嗜血,余生将只能与邪祟为伴。”
唰地一声,渡生压紧了他的喉咙,逼回了他接下来的话。林青释垂着眉,握剑的手分毫不颤,似乎已经下定了杀心:“我并没做错什么,你这样做,和直接毁了我有甚区别?”
何昱仍旧是微微地冷笑,那种极富攻击性的冷笑,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颇为刁钻:“你曾抛弃我两次,我自然要让你加倍偿还,璧月观满门也是我杀的……”话音未落,渡生再度穿心而入,林青释执着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栗。
何昱终于舒了一口气,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向前探手抓住了剑锋,他盯着林青释,而林青释心一沉,下意识地想要再度后退,却生生顿住了脚步——这种茫然而渴求的眼神,他许多年前在谢羽身上见过的,每一次对方露出这种神色,必然是有求于他,他也多半会心软。
可是如今沧海轮转,木已成舟,再这样作态又有何用?
何昱握着剑刃往外拔,指尖鲜血淋漓,蓦地向前倾抓紧了林青释的手。林青释低眉凝视着他的手,试图挣脱,但因为他抓的过于用力过分紧,最终放弃了,只是挑眉,语气依然无风无月无澜,仿佛片刻前那个凛然动怒的人并不是他:“谢羽,你,你到底想要怎样?”
何昱眉头倏地展开,终于全然拔出渡生:“再说一遍。”
林青释皱眉:“什么?”他感觉到何昱在摩挲着他的手心,这种许多年不曾有人做过的亲密举动让他觉得分外怪异,但他心知对方已然垂死,出于莫可名状的心理,一时间竟没有再挣扎。
何昱低声道,竟似恳求:“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吧。”
林青释一震,抬高声音:“你到底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你……”他眼神垂落在对方举起的手腕上,那里除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横亘,还另有细碎繁密的纹路分布,呈深棕色茂盛展开,如同枝叶在筋脉里生根发芽。他心一紧,不言不语,夺剑挑开对方襟袖,忽而倒吸一口冷气。
“你也是云萝,是不是?”林青释逼视着他,指着他手腕上枝繁叶茂的痕迹,那是如山铁证。
“没错。”何昱按着眉心,居然坦然承认。随着鲜血流出,他神色愈发颓靡,但始终吊着一口气不曾松懈,还有许多话仍不住要说,“我是云萝,无意中感染上的,无法抑制,无法缓解。我苦心孤诣算计了八年,终于无以为继,我不愿成为那种无心无情的草木,也不甘就此倒下。”
他喘了口气,停顿许久,仿佛攒足了精神,终于鼓足勇气似的抬头望着林青释,讲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祈愿:“我别无所求,你本来该置身事外、彻底归隐的,我没想到你会来,还是为了殷景吾——”说到这个名字,他眼底突兀地迸出阴翳,如同燃着一团火,随即嘶声道,“你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人回来了!”
何昱露出极为可怕的神情,在看到林青释返回之后,他心底禁锢许久的恶魔终于再度破土而出,尖啸着狂舞着将原来的计划推回了正轨:“我那时就决定了,所有的计划仍旧按照往常的来做。”
林青释闭着眼,声音轻如梦寐:“可是你没算到我会杀了你。”
“你傻啊,还不明白吗——我想治好你,还想让你杀了我。”何昱身为凝碧楼主,沉默着隐忍了许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极为罕见地展露出激烈的情绪波动,“是我自己撞上剑锋的,如果我不想死,你难道就能制得住我?可是我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直接同你讲,我也不能中止云萝计划,这计划死了无数的人,所谓不破不立,已经开始了打破陈旧的过程,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
林青释无言以对,说不清此刻充溢着心间肺腑地到底是什么滋味,涩然而心酸地涌动着。他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硬邦邦地问:“所以你说的关于雾露九蕖芝和璧月观,都是假的了?那只是为了激怒我杀了你?”
“我确实服下了雾露九蕖芝,那没有副作用,璧月观的人都死了,可不是我动的手……我明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你总是对我不好?从前在方庭,你不顾我的哀求、挽留,独自负剑乘月远走,后来在烈火中,你又与我擦肩而过;而现在……”他一窒,再也说不下去。
林青释听他气若游丝地重提旧事,早已遗忘身在何方,只觉得那些刻骨的、深慕的、不能遗忘的,都被历历分明地摊开在眼前。他看了一眼,只觉得痛不可挡,直如万箭穿心,不禁捂着心口微微躬下了腰。
何昱却把这个动作理解为他颇为不虞,不愿听下去,于是生生停住了,有些小心翼翼:“好吧,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心里总是装着天下苍生,渡生,渡生便是要普渡天下苍生,自然没什么余裕留给已是天渊咫尺的所谓故友。不,我没有怨怼的意思,只是这些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喷薄而出难免稍有滞涩,我……我不该怪你的。”
林青释微微惊愕地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手比思绪更快地反握住对方:“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样。”他很惊奇自己此刻居然如此冷静,灵魂仿佛早已抽离身体、飘荡在外,洞彻出一个事实——何昱既然肯坦诚这些话,必然已经确认自己必死。他没做出任何试图挽留对方性命的徒劳举动,不论是从时局、情势来说,何昱死去必然是无法避免的选择。
可是对方此刻毫不保留的言辞神情如同利刃扎在他心上,又一寸一寸刻在骨子里,写进余生的每一息。何昱说得很快,因为神智涣散已然有些语无伦次:“我真的不好,很不好,你一定很讨厌我——你为什么八年后,只看我一眼就匆匆走了?是不是我如今的模样让你失望退却了?你早就认出我,冷眼旁观我周布谋划,独自艰辛往上爬,很可笑是么?明明我也没有选择的,如果可以,我也想永远留在方庭做那个谢氏家主,偏安一隅,你辅佐着我,共同撑起谢家。”
“可是乱世太乱,症结太顽,不能演绎成章台走马的佳话,就只能撰写为锥心啼血的传奇——这不是我的错。”他说个不停,战战兢兢的模样像个急于向爹娘认错的孩童,生怕说错一点,就没有人再爱他,“我只是想独善其身,想活下去,想治好你……
林青释也望着他,伸手半揽住他,脸上的笑容却如杯盏碎裂,登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谁要你救,你这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疯子。”
何昱反而微微笑了一笑,他眼前一阵一阵泛黑,死亡之手已经攫取住衣袂,将他用力往地下拽。他刻意不去看林青释,私心里将临别的一刻拉得很长,也没有刻意要在分别时刻记住对方的模样,尽管他已经在心底描摹了许多遍,许多年。
——如果没有记得,没有刻意诀别,是否会在经年之后的某时某刻,还能重逢?
何昱眼神一亮,忽地迸出亮光,急急地说:“你要渡生,我偏偏不让你渡——林青释,我永不能释怀你当初在火海中与我擦肩而过,永不能放下你未能完成双剑同辉的誓言,永不原谅你……今日的这一剑。”
“我要和你,前尘、前生、来世,纠缠无边——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开你。”最后一句话他是贴着林青释耳边说的,语气里奇特的纠结与释然也一字不落地被捕捉到,这句话如长风般缓缓萦绕在耳畔,渐渐凉薄转冷。
林青释静静听着他呼吸渐缓,而后无声无息,放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忽而站起,手指仍旧停留在鬓边,感知着些许故友说最后一句话留下的温度,直到指节所触皆是冰凉。
“林谷主?”黎灼旁听许久,如梦初醒,这时直觉他这种神情甚为可怕,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何昱死了,都过去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林青释俯身拾起渡生,想了想,把嫌弃也抓在手里,轻轻摇头,重复了一遍,“我没事的。”
“生老病死爱别离,世间最苦求不得。”林青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何昱的尸体,缓缓道,“他明明都已经死了,还说什么永远都不会放开我,除非他再活过来,或者……”然而,就在这个万分紧张的时刻,他们背后陡然有光幕亮起,林青释面色一变,惊疑不定地纵身跃起,静候了许久,直到看见了沈竹晞。
在看见沈竹晞因为血毒发作而狼狈不堪地倒地之后,林青释拧着眉沉思半晌,忽地眼瞳微沉,倏然间抓起一把金针钉死住沈竹晞的心脉,在少年惊愕无比的眼神中,他走近一步,喟叹着缓缓俯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