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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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未卜此生休其八

在沈竹晞跌入光幕的时刻,黎灼一招制住邓韶音,而按着心口沉沉地叹息,一边抬头看去——

此刻,塔尖银白色的光芒愈发清晰夺目,穿透厚重如鱼鳞的黑云,投落在每个人衣上,高空里有数面硕大到当空横亘的琉璃长镜悬浮,透明清澈,上面因为火光的熊熊燃烧而映上了红莲的血红。在劫焰煅烧中,如同无形的巨手提笔细细勾画,琉璃镜面上慢慢浮现出城市连绵起伏的轮廓,笔锋陡转,凝顿在正中的位置,那里的线条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是城门的位置,还来不及画好。

而地面上,那道突兀被破开的阴阳之门忽然消失了,连同亟待喷薄而出的亡灵也在一瞬倒卷而回,坠落向无底的深渊。他们看不见,自然也猜想不到,足下的万丈深渊处有同样一座被琉璃镜围起来的地方,那里短暂地困住了所有亡灵,等待制定了全盘计划的终结者到达。

林青释收回眼神,发现云袖仍旧在念念有词,而何昱仗剑遥遥对着她,显然已经发现天空中的异变与云袖有关,或者说,这位镜术的使用者,才是局中关键。

他心中一惊,虽然不知云袖到底施展镜术要做什么,却明白此刻已是千钧一发的战机,施术绝不能被扰乱。然而,许久之前与金浣烟相处的过程中,对方不知在他身上下了什么蛊毒或术法,此刻发作之后,他竟是动弹不得。

“殷慈”,林青释心中彷徨,拂袖无声地碰了碰身边人,敛眉低语,“你有什么法子吗?”

殷景吾默然无语:“你向来比我聪明太多,你都没有办法,难道我还能有吗?”

“闭嘴”。何昱忽地转头冷喝道,眼神如锥子刺在殷景吾身上,一瞬却又晦暗不明,“再说一句话,把你舌头拔了……哎,你怎么?”

就在那个刹那,嫌弃剑凌空脱手而出,却如同斩在了水面上,这雷霆万钧的力道突兀地落了空,嫌弃自殷景吾身体内毫无阻碍地穿过,钉在地上。林青释侧眸看着,神情惊愕,不似知情。

殷景吾身形飘荡,愈来愈轻,居然如同纸片人毫无重量。他先是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离地的脚尖,在目光扫到手指上发着光的皇天时,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源于皇天的力量,我要被它带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在这样危机的关头,皇天的器灵在瞬间毫无反抗地夺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殷景吾手上的青筋忽地凸起又消下,眼神明灭了好几回,忽然凝聚成锋利的睥睨之色,沁成极寒。他抚摸着手上的指环,眉目间无喜无悲,语调也丝毫没有起伏,“后土在召唤我,为了最后的计划,投身入红莲劫焰中。”

林青释微感艰涩地挪动嘴唇,他明明还挂着一贯的清朗笑意,可是眼角却下垂,整个人又愣住了,显得甚为不虞、难安:“那你可要小心些。”

殷景吾看着他,身形越来越淡,忽而闭上了眼,淡声道:“我会的。”他握着祈宁的手指微微颤抖,因为掩去了眼中的神色,所以仿佛流露出些许近乎冷淡的迟疑,看起来倒像是神官的魂魄再度回到他体内。

“再见了。”来自另一方召唤的力量不停地催促着他,殷景吾如淡薄的雾气投身入背后深邃的长夜,在完全消失之前,细细碎碎地,这句话如颗颗碎裂的朝露滴落。

林青释松了口气,无端觉得安心,旋即又觉得这种念头颇为可笑,但他仍就止不住地想,若对方一言不发就此离去,想必是笃定了生死茫茫,或许不能再见。他掠了掠鬓发,颔首压下心中纷乱的杂念,微微侧身,便看见何昱一招手,当空跃起抓住了嫌弃,再不迟疑,转身疾刺向云袖。

云袖全身心都沉浸在镜术中,如同埋头深海的人,对外界感知甚微,但在长剑刺到面门的一刻,被过于凌厉的劲风所迫,仍下意识地往侧旁闪避。但何昱出剑愈发疾不容情,即使是她全心全力与之相斗也未必能胜过,何况是如今心不在此,束手束脚。黎灼见机不妙,立刻捡起一柄长剑就唰然连攻上去,出手时剑法尚显生涩乏力,数十招后就已圆转如意。

何昱深知他修行蛊毒为主,根本没把他的剑法当一回事,但愈战愈是心惊,蓦地抬指按住剑刃:“纪长渊的剑法!你是怎么学来的?”

黎灼咬牙切齿:“当然是有人教我的!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所有死在你手下的人,都会回来向你索命!”然而,纪长渊的剑法虽然精妙莫测,但全是大开大阖、玉石俱焚的招数,黎灼修习时日不久,整个人又全然不符合剑法的气质,很快被何昱看出破绽,一朝制住。

嫌弃横颈,即将斩下,黎灼心一慌,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探手入袖发动了蛊虫——那是先前投放在邓韶音身上,操控这个已经病变成“云萝”之人的蛊虫。电光火石之间,邓韶音从地上倏然跃起,拾起有思刀,对着何昱仰面一劈!

何昱冷笑,嫌弃陡转挑开黎灼袖口,另只手扣住他脉门,动弹不得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剑刺死蛊虫,然后做了一个操控云萝的手势。有思刀便在空中划过一道略显可笑的弧线,调转锋芒,直取云袖。

何昱道:“到此为止了?——”他背后零星仍存的凝碧楼下属聚拢过来,疏疏地包围成圈。

“未必”,就在那个刹那,云袖朗声截断了他的话。她终于能够睁开双眼,但已来不及抵挡邓韶音的刀,情急之中,手腕翻转,当地一声,火石飞溅,居然用袖间菱花镜生生抵住了剑锋。

但也仅是抵挡住而已,何昱冷笑着一剑洞穿了黎灼,把流血不止的少年推给下属解决,对着还神不久的云袖雷霆般出剑。云袖眼看避无可避,只能在刹那间凝聚微弱的灵力布在镜面上,那是一种巧妙的反弹镜术,希望能恰巧为她阻挡住一些伤害的话。她抬起头,双瞳中嫌弃的剑尖越来越近,从残影变成清晰的一个点,当头而下——

然而,就在那个人人紧迫的须臾间,在云袖生命攸关的时刻,邓韶音终于挣脱了血脉里被云萝草禁锢的意志,猛地挥刀挡住了嫌弃!嫌弃后撤,不偏不倚地指着菱花镜,但云袖的镜术已经来不及再撤回,所有反弹的伤痕尽数一分不少地落在邓韶音身上!

哇,靖晏少将如被万仞加身,喷血倒飞出去,但他一抹唇边血痕,竟凛然无畏地再度爬起,挥刀与凝碧楼众弟子斗在一起,伺机把黎灼拉回来。黎灼受了重伤,行动难免缓慢,看见云袖情况危急,不确定对方是否完成了镜术,权衡一息仍旧扑身提剑去救,但他掠到半空却被人从身后凌空拉住:“当心!”

林青释面如霜雪,横剑格开有思刀,随着何昱再度加强对云萝的控制,邓韶音的思维再度混沌起来,与凝碧楼众人一道围攻过来。黎灼无暇问对方为什么忽然能动了,他这一下冲势过大,连带着林青释也猛一踉跄,手中渡生倏地滑落飞纵出去。而另一端,云袖得此余裕,在菱花镜上每一寸镜光里,一毫一厘满满的都是法力,甚至镜面都因此微微弯曲,宛如拉开至饱满的弓弦。

林青释大惊失色,腾空转身想去抓住渡生剑,但何昱剑锋太过凌厉,虽然并非针对他,却也有所波及,他下意识地便并指为剑一挡,却忘了手指已然触摸到渡生剑柄,蓄满了力就势将长剑送出。他还惦记着要救云袖,半空里试图扭转方向,于是这一剑分毫不差地尽数落入镜面上。

菱花镜一震,爆裂炸开,镜光倏然凝成长剑,当胸刺中了正对的何昱!他反应极快,急退将要闪避,但林青释恰站在他的正后方,刚拿稳渡生剑,便被何昱跌撞压过来,一下子倒在剑锋上,长剑横驱直入地贯穿了整个胸膛!

这一下惊变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林青释蓦然感觉剑锋一沉,便被他连带着撞到在地,何昱恰巧跌倒在他身上,陡然间疯涌咸涩的血色滴落在脸颊眉睫,一时氤氲模糊了视线。

林青释躺在地上,侧过身微微咳嗽,但觉头晕目眩,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黎灼如梦初醒,捂着心口越过去,试图伸手将他拉起:“林谷主,擦擦眼睛,你刺中他了!”

“你说什么?”林青释茫然僵直地撑起身子,接过布巾胡乱地抹着脸,他很难完整地想象出自己先前一刻做了什么,产生了怎样的后果。他微微颤抖着,充满希冀地看着黎灼,希望对方能够指点迷津,但他问话时,感觉到自己是近乎癫狂的漂浮着,仿佛黎灼接下来说出任意字眼,就能将他刺伤成一缕烟云,或是地上的几粒沙砾。

黎灼张了张嘴,忽而觉得有些不忍,别过了头:“林谷主,你不要这样,我们本来也是打算杀他的,而且你从前又不认识何昱……不不不,我是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也不要这样笑……我求你别笑了!”

似是听不下去黎灼的语无伦次,云袖摆摆手,走上前来凝视着林青释:“望安,你回头看看吧。”她将林青释拉起,推着他回身。

林青释无声婉拒了她的搀扶,抿着唇转身看,碧色深瞳盯着那个在他身前也同时慢慢站起的人,目光慢慢下移,定格在对方心口的伤痕上,看那里贯穿的血痕渐渐洇染成红莲劫焰的色泽。

何昱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痉挛着伸手在半空中胡乱摸索,他看着林青释,脸部如削如磨的冷硬线条仿佛一瞬溃下,满是沉寂荒凉,眉宇间每一处连绵起伏都写满了不甘与错愕,但他缓缓收回手,在眉心按捏着,抹去了所有的情绪波动。

在这种可怕眼神凝视下,林青释可以在对方双瞳里看见自己完整的倒影,他提着渡生,全身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那眼里的影子便残缺了。

铮,嫌弃落地,何昱眼神几乎竖过来了,无法置信地看着他迈出去的脚,单手捂着心口,一边抬手指着他,声音嘶哑地厉声道:“林望安,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后退这一步。”

“就好像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死在你手上——”他手指勾起的弧度颇为凌厉,似是想要控诉,但气息越来越微弱,神情也渐渐有些凄楚,“好久之前,凝碧楼内乱,我被困入喝火阵这个幻阵,曾一度想要自杀——我在里面看到了你死在我面前的样子。

他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仿佛要把林青释看穿,说话也掷地有声:“我最怕的就是你因我而死。”

当,这句话如同无形的利刃,将林青释整颗心剖分两半。他蹙着眉,似乎是若有所思,但其实已经分寸全无,以至于在何昱猛地拔出渡生剑抢攻而上的时候,愣了许久都忘了闪避。何昱挥剑直取他心口,每一招都是绝不容情的杀势:“你杀了我,我要死了,难道你还想独活吗?多年前你抛下我两次,如今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一起!”

林青释只觉不堪重负,一时间放纵自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他感觉到黎灼在拼命推他,怒喝“林谷主你是中魔了吗?快躲啊!”,但他足下便如生根,岿然不动,感觉着凌厉的剑风刮得脸颊生痛,却始终没有想象中引颈一下的剧痛。

他睁眼,便看见何昱举着剑停在他额前几寸,微微弯腰,眼神直直地对着他,只差一指的距离,以至于他能清楚地看出对方眸底一瞬即将迸溅的激烈快意。

“告诉你一件事”,何昱慢慢开口,因为紧张舔了舔唇,“其实我是谢羽。”

他设想过许多次林青释得知这个消息是怎样的,是早有预料的,释然的,或是惊怔的,懊悔的,厌憎的,却从没料到会像现在这样。林青释似乎有些意外,但反而笑了一笑:“那我就用更多你不知道的事来做个交换吧。”

“其实八年后在凝凝碧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了你。”

“那次在南离古寺的烈火中,我不是有意忽略你的,因为殷慈喊了一声‘道长’,我以为那是你,所有就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我从来都不是盲人,一直都能看见——之所以我有时眼睛会蒙上缎带,比如在凝碧楼第一次见你,是怕我还伪装不够,眼神会止不住地流露出情绪。其实那一次,我看懂了你眼里所有的欲说还休,所以即使你盖头换命,我也依然认出了你。”

“在你用湄姑娘的眼睛为我换上的时候,我由始至终都是醒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