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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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未卜此生休其七

“这条路是不是太长了,怎么还望不到头?”辜颜已经振翅在前方飞了近一炷香时间,晚晴终于感到不耐,问,“到底哪里是时空之路?”

沈竹晞按捺不住惊疑,揪过辜颜的羽毛勒令白鸟停住,侧耳听了一听。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已经渐行渐远,几不可闻,空荡荡的地下只有辜颜簌簌振翅、抖动空气的轻响,因为足下地面的材质过于柔软深陷,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感觉我们好像被封锁在一个漆黑而空洞的盒子里,盖子阖上后,就听不见丝毫外界的声音。”沈竹晞回望来路与前方,皆是一片漆黑的空无。他们三人都不会术法,无法生光,也不敢点亮明火,生怕造成远方红莲劫焰的呼应、异动。

这抹如混沌天地不曾开阖的深黑叫人心慌意乱,沈竹晞微感恐惧地加快了脚步,手一松,辜颜忽然连声清啸,盘旋飞起,疾掠了一圈忽又回来,动也不动地悬浮在半空中,无声地揭露此地就是所谓“时光之路”的入口。

沈竹晞将信将疑,掬手捧起白鸟,环顾四周,却什么异常也没看出来,晚晴、幽草二人若有所思地顺着狭窄的石壁一寸一寸摸索过去,不时探听敲击,四处拍打,

“应该那个入口还是与术法有关。”晚晴垮下脸,充满希冀地问,“撷霜君,我知道你不会术法,可是你那么厉害,家族又和不净之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知道现在怎么办吗?”

沈竹晞茫然摇头,忽然有一束明灭不定的光芒跃动着从后方投射到指尖,而那种希希烧火之声在耳畔再度响起。他不禁恚怒,低喝道:“不要点火!”

“不是我”,晚晴惊怔又茫然地摇头,再度回头看,倏然间僵直在原地,感觉骇人的寒意从脚底攀上背脊,渗透心口,禁锢住全身的每一寸。沈竹晞情知不对,赶忙回头,第一眼就看见了少年眼瞳中的灼灼烈火和琉璃色——

在他们身后说不清到底有多远的地方,红莲劫火怒放,张扬而恣肆地舒展每一片由火凝结成的花瓣。然而这些花瓣却被琉璃似的边界阻挡着不得逾越,那是连绵不绝的透明色泽被火淬炼映照的模样,如同一方容纳天地的琉璃盅缓缓点火升起。

琉璃单薄到几乎透明,他们又隔得太远,根本分不清到底是真的琉璃,还是其他什么透明的物事。然而在此刻,这样一种存在却如同放大镜,扭曲着扩大了烈火中参差不齐的无数角落,他们看见,无数铅灰色的灵体在火海中沉沉浮浮,被火焰浪潮打翻吞没,又挣扎着探头起身。劫焰冲刷着亡灵的身体每寸,试图分解毁灭他们,但亡灵太过顽强不屈,即使是这种足以燃尽三界的火,因为火焰数量不足,也不能尽数毁去所有亡灵。

“像个丹炉,封好之后,想把亡灵都炼化在里面。”晚晴满身冷汗,下了定论。

沈竹晞迟疑道:“既然如此,为何我感觉我们脚下的地在松动震颤?而且这种琉璃色似曾相识,先前我在外面的时候,休与白塔的塔尖周围,就围了一圈这种东西,大小几乎等同于一座城池,上面还有城郭隐约的轮廓浮现。”

沈竹晞努力回忆着从前阅读过的秘辛:“要想将十万亡灵永远烧死,所需要的红莲劫焰,大概能燃尽整座京城,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可是却不能那么做——不能为了毁灭亡灵,置京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他和晚晴面面相觑:“我们还是应当先出去看看——只是时光之路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呢?”沈竹晞绕着辜颜停留的地方走了好几个来回,借着远方的火光洞察了这里的每一处毫厘,却仍旧一无所获,辜颜万分着急地扑腾起来,但很快全身羽毛都耷拉下来,一筹莫展。

就在他们不知所措、相对沉默的那个瞬间,陡然有凉风如刃刮过脊背,沈竹晞手掌所触,就感觉到辜颜的羽毛因为过于警惕根根竖了起来,坚硬如铁针,十分扎手。他放开辜颜,凝神察觉,便感觉到那束冷风缓缓转柔,变为清风绕身三匝,越旋越缓,在停下的刹那抖起黑红两道细光柱,如丝缕一般围绕着中间人——

沈竹晞睁大眼,觉得中间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长眉入鬓,眼神锋利,睥睨生辉,虽然魂魄黯淡蒙尘,却不掩清隽凌厉,瞧起来与殷景吾倒有五分想象。他一怔,脱口而出:“你是殷……”

“殷清绯。”晚晴接口道。他对于这些掌故万分熟稔,打量着殷清绯的魂魄,眼神定在他掌心,那是两道光柱的源头,扭缠纠结在一起,汇成绿豆大的一小点,“这是什么?”

“我知道你们找不到出去的路,所以暂时借来了一份皇天后土的力量为你们破开前往时光之路的入口。”殷清绯终于开口,声音如水雾朦胧荡开,摊开掌心,“皇天后土的持有者已经汇聚在休与白塔下,所以我无法带来这两样神器,也没有这必要,而我掌心的,大约是千分之一的一份力量。”

沈竹晞曾在南离蒙殷氏一门白骨战士的援手,对这满门忠烈的世家颇有敬意,但他此刻满心疑问不吐不快:“你是说殷慈和史画颐已经到了哪里,在红莲烈火中?这不是去送死吗?”

殷清绯按着眉心,仿佛思考着如何简明清晰地向他讲明始末,过了一会才道:“十多年前,在我刚遁入不净之城为卧底的时候,陆栖淮找到了我,那时候他的计划,关于如何彻底解决这些已然为祸了三千年的亡灵,就已有了雏形。可当时我由于太过震惊,加上他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便迟疑着没有答应他。”

沈竹晞屏住呼吸,隐约觉得某个尘封的惊天之谜要在接下来的话语中翻开揭幕了,他听见殷清绯说:“但我数次在休与白塔下探查,发现他的计划并非独一份,百年前就曾有人想过,那人是云氏的始祖,也是百年前真正意义上最后一代看守不净之城、修炼燃犀之术的人。那人参悟半生,终于找到了解决亡灵的方法,使用云氏的镜术,他甚至在塔底的万丈深渊已经布好了镜阵,可机缘未到,没有成功他便去世了,这种办法百年后又被陆栖淮再度提起——”

殷清绯语速不快,正因如此,一字一句才如惊雷更加令人心惊:“陆栖淮设想,在白塔之上的天空中布下镜子,通过镜阵,复制一座不净之城,将亡灵封锁在这座云端复制出来的镜化城中,而后通过红莲劫焰,彻底摧毁白塔之下深渊里原本的的不净之城,这样,亡灵被永远困在云端,鞭长莫及,就再也不能重返人间作乱。”

沈竹晞目瞪口呆,长着嘴茫然地“啊”了半天也没找回自己的声音。殷清绯在说什么?这是什么完全超脱理解能力、甚至做梦也想不到的操作?他觉得不仅这个想法太过大胆离奇,其中的每一步都如空中楼阁,毫无可行性。

但殷清绯再度娓娓道来,揭破了每一步的动作:“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细细推敲,发现居然无懈可击——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所有的地方都完全没有漏洞。”

他道:“你不要惊讶,云氏一门的镜术确实可以镜化、复制所有的东西,云袖在幼小时不能控制能力,便在等身镜前,镜化出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云寒衫。同理可知,只要有城市那么大的镜子,便能镜化出一座不净之城。”

沈竹晞发现不对:“且不论是不是真的能镜化成功了,那亡灵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送到云端的镜化之城里去?肯定不能把亡灵也镜化复制一倍吧。”

他补充道:“还有这些红莲劫火,难道不是为了对付亡灵的吗?”

殷清绯肃穆道:“红莲劫火不能完全炼化亡灵,即使是数量足够也不行,除非在平逢山的天上之河,也就是无底海,点燃红莲劫焰,彻底炸去里面所有的魂灵,或许有用——那里不仅靠近不净之城的另一个入口,而且与溯时有关。但此刻显然已经来不及再赶到南离,而这种红莲劫焰,功效便是作为传递的媒介。”

“媒介?”沈竹晞疑惑道。

殷清绯给他解释:“红莲劫火顺着琉璃的镜面燃烧,亡灵都在烈火里被传送而上,直到被尽数送到天穹里。”

他又补充道:“这样计划,之所以百年前云氏那位先祖没能完成,便是因为那时要借用皇天后土的力量,而这百年间几经辗转动荡,直到数月前,皇天后土才重现人世——你知道皇天后土到底是什么吗?”

沈竹晞奇道:“是两样开国神器?除此之外呢?”

殷清绯摆了摆虚幻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身影似乎寡淡了许多,整个人也愈发焦急,加快了语速:“皇天是京城的苍穹长天,后土是京城的地脉深土,殷慈和史画颐所要做的,就是分别持着皇天后土加固住天地两端,护卫整个京城在这项浩大的镜化过程中平平安安,不受波及。”

“所以他们也必须在现场?”沈竹晞陡然明白过来。

“不错”,殷清绯回身遥指背后一片琉璃色中火焰最炽最密的地方,那里同样也被铅灰色的亡灵攒聚包围着,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在那里。”

“虽然他们有皇天后土护身,可,可万一他们也葬身在那里呢?”沈竹晞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也像跳跃不定的火焰。

殷清绯万分冷酷地做了宣判:“他们应该能活着出来,如果不能,说明他们没有资格成为帝后。”他谈起自己最为钟爱的子侄,神情里微微流露出怅然和疼惜,却稍纵即逝,“未来此次争端过去,他们将要面对更多刀光剑影、睥睨杀机,若连红莲劫火都熬不过,怎么堪当大任成为帝后。”

沈竹晞默然良久,心尖酸涩,喟然长叹一声,便听见殷清绯说:“这就是殷慈这孩子的宿命,不可逃脱,不可逆转。”

沈竹晞想要反驳,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是神官,明明有通天彻底之能,可以洞察天下、抚养古今,他明明应该是高寒山巅的清修者,星空下的独行客,是你们将他推入了尘寰,将所谓的宿命强加在他身上。

可沈竹晞最后什么也没有说,那些话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又溜回去——现在感慨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殷清绯忽然道:“可是史画颐并不是,她的命运是她自己选择的。”

沈竹晞霍然抬头,惊道:“啊?”

“是史画颐主动同我联络的,那时候她还不是后土的主人,殷慈也不是皇天的主人。我向她坦白了陆栖淮的计划,并且言明要借用皇天后土的力量”,殷清绯语速越来越快,“她很有心计,很聪明,也很有胆识,她提出来,她要夺来后土,然后可以帮我。”

他快速阐述:“我那时候知道殷慈迟早会被推上那个位置,所以我希望后土的持有者能够尽可能地帮到他——我最终帮了史画颐,在灯火红莲夜,将后土送到她手上。而后,她方才被何昱推入帷幕,其实也是将计就计,她原本就是要下来的,这样正好不令人生疑。”

殷清绯总结道:“想来在你进来之前,已经看到了休与白塔的尖顶周围有巨大的琉璃镜,镜面上有城市轮廓,而现在镜化的过程已经进行了大半,你们也该赶快出去帮忙了。”

“是谁在发动镜术?阿袖吗?”沈竹晞问。

殷清绯答:“云袖知道这个计划,她也在倾尽全力地配合陆栖淮,但她所知道的仍不是全部,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块拼图被陆栖淮藏匿着,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后来知道了,那座云端城市不能只有亡灵……”然而,他剩下的话忽然噤声!

沈竹晞正翘首以盼他接下来揭晓谜底,冷不防他身上突兀地燃起火焰,熊熊地只一霎就吞没了殷清绯。对方快速地将手心皇天后土的两道光柱抛出,合身一跃,裹挟着火扑了上去。轰,骇人的震颤声中,沈竹晞扶着墙摇摇欲坠,忽然就被用力一带,身子腾空而起,跌撞着被辜颜抓起一角衣衫,提起丢在眼前倏然出现的光影里。

那是一条光晕里模糊的长通道,色泽柔和,不知深浅。幽草、晚晴也被一起扔进来,啪地砸在背上,沈竹晞刚要回头看看殷清绯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听见对方抬起声音高喝道:“别回头!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往外走,别停留!”

簌簌的烈火声吞没了所有,沈竹晞想起来,殷清绯虽然是作为卧底前往不净之城,可到底也是不净之城的一份子,此刻若不愿前往云端,就只能灰飞烟灭。他抹了抹眼,将心一横,踉踉跄跄往前狂奔。

眩晕与茫然攫取了所有感知,在意识回笼的第一刻,沈竹晞早已按在刀背上的手动了,霍地拔刀抬手一击!刀光斩开了虚无的帷幕,他不敢停留,一边高喝“幽草、晚晴,快走!”,一边纵身往外跳。

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瞬,沈竹晞忽然停滞在半空中,有口气不上不下地锁在了胸口,全身鲜血如沸,欲烫欲燃——是血毒!血毒居然在此刻发作了!

他已经听到背后晚晴的叫唤催促声,但一时间居然头昏眼花,动弹不得,直到帷幕那边有双手伸过来一把扯住他往外拽,那手骨节分明,腕上系着缎带,同时伴随着呼声:“是撷霜君吗?快出来!”

是林谷主!沈竹晞大喜,知道对方就在外面,不禁松了口气。霎时间,他稍稍平定了内息,借力一跃,点足跌出去,落回在地面上。

“晚晴——”他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喘息,直到终于能说话了,才痉挛着抓着衣襟回头看,但这一下,他的神色全然凝结在了脸上——在他身后,时空之路的门如同被手指惊起的涟漪悄然闭合,他看见晚晴徒劳地拍打着虚无的光,幽草凄厉地凝望着这端,还有……辜颜焦急地上下飞舞。

然而,出口还是倏地就紧闭起来了,原地很快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他先前血毒发作的须臾耽搁,晚晴等在时光之路上发生了停留,身不由己地被迫前行至下一个出口——而下一次再出来,不知道又是多少年轮转。

沈竹晞自知无意中害惨了那两人一鸟,心灰意冷地靠墙坐倒,抹了把脸,终于有余裕回身打量周府遗址里的战况,可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细看,便感觉到心口一痛,数根金针全然没入,只漏针尖。他在剧痛下支撑不住,几欲昏厥,回头便看见林青释站在那里,也正看着他。

沈竹晞心往下沉,虽然林青释先前将他了拉出来,但这种模样的林谷主,竟是他从未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