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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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未卜此生休其六

沈竹晞沉浸在这种悲哀深重的情绪中几近窒息,过于激烈的情绪巨浪来来回回地冲刷着他,一时间竟看不分明哪里是身处的真实世界,哪里是虚幻的梦境。苏晏印刻在他记忆中的每一幕都浮光掠影地从眼前流淌过,他清楚地意识到,苏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可是从来对他很好。

他欠他的,就算是再有来生,再有流光滔滔千百载,也还不清了。

——何况苏晏一身疯骨,死后定当辗转幽冥,或是在红莲劫焰中煎熬至魂飞魄散,哪里还能有来世。在投身入烈火的那时,苏晏就一定已经设想好了,死后仍有百死万劫横亘,等待他去承受,然而他仍旧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我余生要以何种方式度过,才能相配你两次决然捐身。”沈竹晞将脸扎进掌心,如同溺于深海,心口钝痛到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他终归想起了苏晏的话,不愿让这样太过浓烈的悲伤再持续下去,于是缓缓抬头,如初夏的蝉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挑开第一片稚拙新叶,慢慢感知到了外界的讯息。

这番,沈竹晞忽而一凛,他觉察到了,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起初以为是幻觉,那声音太低微太嘶哑,但很快便意识到,那不过是因为呼唤了太久,力气渐失。他听到脚步声通通地渐渐来到面前,转过头,费劲地眨了好几下眼,才微微缓解了眼底的热意,艰难地看见面前人的轮廓,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朝雪凛然指着对方——那是个陌生的少年,垮着身子,鬓发凌乱,脸颊边糊满泪水。

沈竹晞放松下来,看到这少年的身边站着幽草,但很快更为紧张心惊——幽草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她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手心捧着的一截素白衣袖,那衣袖上别着半截双萼红,分不清血色是花瓣上本有的,还是伤者滴落的。

那少年道:“我是晚晴,绣绣和子珂……”话音未落,沈竹晞濒临爆发,指着他怒道:“你是凝碧楼的人?”

晚晴苦笑着推开刀锋,看起来凛然无畏,毫无生念:“何昱提前发动了大火,全然不顾我的死活,我已经心灰意冷——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我又不会武,不会害你的。”

沈竹晞将信将疑,仍旧万分警惕:“你们怎么会到这里?”

晚晴据实以告:“在林谷主返回周府后,幽草姑娘和子珂被楼里的人抓过来送进了休与白塔。方才烈火爆发,子珂和绣绣救了我们。”他微微哽咽,无法再说下去。

“子珂他死了。”幽草仿佛才还魂,空洞通红的双瞳死死地盯着手心的雪白衣袖,那是子珂这位同行在药医谷的好友留下的唯一念想。

在不久之前,另一场震撼人心的生离死别曾在不远处的休与白塔之下发生,有两位懵懂而籍籍无名的少年少女死在了烈火中,却只有两个人知道,其他人,如沈竹晞,甚至从未听过“绣绣”这个名字,对子珂也仅有不甚熟悉的一面之缘。

沈竹晞惊愕半晌,因为不久前也曾被人这样奋不顾身地救过,内心忽而起了微妙的感同身受之意,张嘴便觉涩然,沉默许久,才低声安慰道:“我想,他们在决定救你的那一刻,必然不希望看到你如此黯然、困顿伤情的模样。”

被深邃的话语一下子戳中心窝,晚晴猛然挺直脊背,绷得像一根拉得笔直的弓弦,忽而抬手胡乱地抹了抹眼泪。他侧身背对着沈竹晞和幽草站了许久,等到再回过神时,已是若无其事,开口仍旧是客观陈述公事的模样。

沈竹晞先是三言两语地叙说了自己的经历,而后听到晚晴简明扼要地说:“何昱……楼主让我在不净之城下埋葬犀角,而后引燃,他将史姑娘推进了不净之城。史姑娘手腕上戴着后土,神器遇到不干净的亡灵便会爆发红莲劫焰,于是这里所有的燃犀之火都彻底转为了红莲劫焰。”

“璇卿还活着吗?”沈竹晞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天灵盖里发出来的。

晚晴微微迟疑了一下,显然想起了追煦小筑中厚厚一叠关于史画颐追随撷霜君的文案记录,便观察着沈竹晞的脸色,见并没有太大波动,才据实以告:“九死一生,她若想活下来,除非……除非殷景吾戴着皇天来救她。”

沈竹晞踉跄后退几步,怔了半晌,颓然摆手:“那就是活不成了,我们守在这里这么久,也没看见半个人影经过,更别说殷慈了。”

“节哀。”晚晴默然半晌,踮脚拍拍他,沉吟半晌,忽起疑惑,“只是我想,史姑娘城府很深,韬略过人,不会这么容易丧生,说不定留有后手。史府手腕通天,她应当早就知道金浣烟、金夜寒的身份,甚至……她和金浣烟很可能达成了某种协定,是站一边的。”

沈竹晞悚然心惊:“她想做什么?璇卿不会这样做的,她……”他忽然停顿,一时无语。

记忆回旋,他想起很久前一件事,那是在涉山城郊的石屋里,他们遇见了云寒衫和第一批云萝,幸而段其束及时赶到施以援手,将他和璇卿救出。那一战中,他曾毫不留情地一刀洞穿了苏晏。

沈竹晞在脑海中竭力还原当时的场景,那时他背对着苏晏,与史画颐并肩而立,忽而听到她一声惨呼,而后不受控制地被扑倒在旁,史画颐随后便被短剑扎入肩头,重伤倒地,流血不止。那时,史画颐所有的表现都指向一种猜想,是苏晏想要杀他,但被她中途拦下,所以盛怒之下的沈竹晞万分凌厉地抬手就是数刀砍落。

如今再回看,苏晏当时一定不会打算害他,那问题只会出在史画颐自己身上。而她这种借故害人的手法,和不久前金浣烟对陆栖淮所做的竟一模一样。

“撷霜君,你说的不甚清楚,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可是——”一旁缄默许久的幽草终于开口,她将掌心一直紧攥的双萼红别在鬓边,指尖因为染上了花汁而沁出血红,“可是我想,不论何时,如果你和陆公子易地而处,如果今日金浣烟想要引诱他对你动手,那必然是无果的。金浣烟无论怎么挑拨,即使陆公子真的相信你要杀他,也绝不会对你动手的。”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幽草的话分外刺心,沈竹晞无端烦躁起来,“连你们这些局外人都看得比我清楚——不错,你说的事真的发生了,我确实是想杀他,而他确实也没还手。”

幽草一霎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啊”了一声:“你怎么会……?”

撷霜君似乎是真不记得了?晚晴终于瞧出些不对,连忙抬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撷霜君,那十万亡灵,除了数千为了害你已然灰飞烟灭的,剩下的到哪里去了,莫非已经去到周府,重现人世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摇头,紧张道:“我们得想个办法出去看看——我还记得先前救殷慈的时候,殷慈和阿槿从休与白塔下离开,通过了漫长的时光之路,这条路不知在哪里。可是殷慈说,这条路不能停顿也无法回头,路上的时间刻度变幻莫测,走在里面会神智眩晕,必须在清醒的第一刻纵身离开,否则稍微一停留,再出来时,外界或许已经过了几十年、几百年。”

幽草点头称是,她当初也是在玄光寺里目睹全过程的人之一:“可是神官当初是和阿槿姑娘用皇天后土强行打开了通道,我们如今要怎么去呢?”

“我也不知道……啊对了,辜颜!”他松开手掌,白鸟扑簌簌地飞出,盘旋着指定一个方向。沈竹晞喜上眉梢,尽管那个方向和周围所有景象看起来都同样空空荡荡,但他就是坚信,辜颜所指引的一定是正确的方向,“辜颜,你带着我们出去吧!”

晚晴看了幽草一眼,将信将疑,不知道这来路神秘、甚至连他也不清楚的白鸟是否靠谱。但眼下已别无他法,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尽量保持甚至清醒,幽草姑娘,我和你绑在一起吧。”

沈竹晞看着他动作熟练地撕下衣袖绑好,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脱口道:“哎?为什么你只绑了幽草,不绑我?”

晚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问他为什么犯傻问这个,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无可指摘的:“我没有武功,害怕走失,所以贸然请幽草姑娘帮帮我。”

“等一下”,沈竹晞默然良久,忽然道,“请背过去,等我一下。”

幽草晚晴不明所以,依言做了,便听得扑通一声,沈竹晞在他们身后跪倒在地。

他们瞧不见,如同冰雪在一瞬间裹挟凝结了所有欢愉,沈竹晞神色忽转凄然欲绝,琉璃双瞳里眼泪在打着转,可是终究没有落下。朝雪在地面上斩出深深的纹路,他十指飞舞在飞溅的砖瓦下越挖越深,到了深度足够之后,缓缓从怀里放下那把染血的残破折扇,平平展开,安放好,然后抓起一把土,仍其缓缓从指尖倾泻滑落。

最先被遮住的是扇面上“小昙”二字的题名,而后是扇面上红裳兜帽的美人,最后是背景上色泽艳丽逼人的红梅。这些梅花像鲜血历历在目,印刻着一段锥心啼血的故事。尘土终于完全落尽,沈竹晞手轻按在上面,无声抚摸着,紧抿着唇蹦出几个字,轻到无声:“我把他们葬在这里了。”

“什么?”晚晴背对着,看不到,却也不自觉地放轻柔了声音。

沈竹晞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俯身将地面碾平,指尖的血滴落在破碎的石块之间,慢慢洇染干涸成深棕色。他沉静地看了许久,眼神安详地隔着泥土描摹出折扇的轮廓,直到认为已经看了足够的时间——足够把这个人的一生永远镌刻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不蒙尘、不生光、不再开启——他才慢慢移开眼神,托着辜颜白鸟,步履匆匆地随着身侧的同伴走上那一条出去的时光之路,并且再也没有回头。

我将此生最深彻、最无力偿还、最如初雪的情衷,将此后在流言中渐传不堪的故事,和被眷顾太久的求不得,都永远埋葬在这里。

只有亘古漆黑的地底,才可容下这一场年少沉吟至今的梦寐安身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