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竹晞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金浣烟凝视着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穿针引线缝补在嘴上,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沈竹晞等了许久,渐感不耐,刚要开口讥讽,忽然听见对方若有若无地喟叹了一声:“撷霜君,我真羡慕你,你真是一贯被保护得太好了。”
金浣烟抓着他的肩,神色里某种艰涩的意味让沈竹晞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后退:“如此素淡不世故,如此明智却天真。”他脸上的漠然锋芒终于退却,转为长长的叹息,“到了这个地步,死亡临头,覆水难收——况且你自己也说,你与那陆栖淮从前素不相识,而今你都已经命悬一线,却还过问这样的事。”
沈竹晞垂下眼帘,止不住地流露出萧瑟哂然之意,暗自握紧了膝边朝雪。他决断,若是金浣烟执意将他推入火焰中灼烧,受尽折磨而死,他便在此处自我做个了断。
然而,他一动,金浣烟已然知觉,烟气凝成的冰冷手指无声在沈竹晞后颈拂过,重重拍击:“撷霜君,我现在是灵体,神识可以放到无限远的每一处角落里,自然也能洞察你的每个细微举动。”
沈竹晞被他再度制住,紧闭双眼,冷笑:“啰啰嗦嗦讲那么多做什么?动手吧!”他侧耳倾听着愈来愈近的爆裂声,心知燃犀之火在不断向此地逼近席卷,反而沉淀了下来。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终结了……他此生仍旧有许多疑惑谜团未解,也只能葬于烈火中焚烧殆尽。沈竹晞骤然锋锐起来的冷眸映照出金浣烟略微复杂的神情,少年向他欠了欠身,而后抬手齐眉,轻捻做出了召唤、吩咐亡灵的动作。亡灵喧嚣沸腾起来,如海潮般嗖地卷起,近千只簇拥着抬起沈竹晞,将他往前抛卷而去!
就在那个霎那,沈竹晞因为红莲劫焰的极寒而牙齿打颤,他万分惊愕地看到身边亡灵的躯体居然如瓷器般寸寸皲裂开,不时发出噶哒嘎哒的响声。在这种沉闷声响的作伴下,他一步步身不由己地被推向了最为冰寒的火焰深渊。
亡灵在锐减,身侧如漩涡般的束缚也越来越轻,可是深浅的蓝色已然隐约跳迎着攀上眉睫了,沈竹晞清楚地看见辜颜黑豆似的眼瞳里映出了千百簇火,灼灼欲燃。他目眩神迷,直到始终尾随的金浣烟霍然发力,凝聚身躯里仅剩地力量将他推向前方。金浣烟每多加一份力,骨节如拔竹崩裂不断噼啪作响,脸色也渐渐扭曲起来,彻头彻尾染上了火焰的蓝色,仿佛被这种寒冷冻住了。
终于,在金浣烟施力达到最鼎盛时,他如地火喷发前的山泉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四肢躯干、五官鬓发都抖动着咆哮起来,高高突起,沈竹晞得此余裕,剧烈喘息着用朝雪遥指他心口,神情阴翳不定,蓦然屈指一弹。
铮,他没有直斩而下,可是一缕刀锋却如针尖瞬间扎破了充满气的金浣烟,对面人的全身都在急速地凋落残败,迅疾收缩,明明身体如烟气虚无缥缈,在收缩后却有硬梆梆的骨骼交错飞迸,咔嚓地碎了一地。刺啦,亡魂的轮廓从身体的碎片上升腾而起,如烟笔直而上,仍旧残留着生前的意识,甚至在朝雪刀风逼近的时刻往后畏惧地闪了闪。
沈竹晞面沉如水,一刀劈下,亡魂无声无息从中断开,彻地消散,他甚至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因为用力过剧而彻底向下滑落。
他脚下居然是空的,那一条无边的坠落之路的尽头,是连成一片的火海。冷焰在身下陡转为血红,这些狰狞的红莲怒张盛放,枝叶卷曲着顺通道攀援而上,已然攫取住沈竹晞的衣袖,就要把他往下拉拽。
沈竹晞在半空中闭上双眼,茫然无措地伸手乱摸,黑暗灭顶压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被遗落在此地,将要死去,无人问津。他不指望能抓住什么,只是觉得一生的光阴就在死前的此刻,从指隙间悄然流逝,能挽住满手的,只有幽风阵阵。
无悲无喜如枯木,忽死忽生似飘灯。
就这样吧,他也曾跋涉人间,也曾栖身风月,曾是停驻在有人心间的懵懂少年。就算再给他两百年,或更为漫长的一生,也还是这样过。
沈竹晞终于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在火舌****上背脊的一刻,彻底放弃了反抗。然而,冥冥中注视的天眼仿佛突然洞开,上天偏偏不遂了他的意,在这种空茫的死寂中,忽而有微弱的长风如涟漪拍打衣袖,有个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提在了半空中,生生扼住了下落!
是谁,是谁在这种十死无生的境地向他伸出了手!
沈竹晞惊愕睁眼,一身冷汗,屏住呼吸摇摇欲坠。在黯淡无光的漆黑背景中,有一缕焰光从身下投射往上,或明或灭地映照着那个来救他的人。他默然凝视了半晌,眯起眼睛,低声道:“我之前去南离,有个人在雪崩时像现在这样伸手救了我——那是不是你。”
苏晏单手抓着他,另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卷起,以更大的力道挥扇钉入墙壁,铁扇骨根根张开,如利剑深深钉死。他原本不会武,又身受重伤,断了一臂,这一番动作下来只能伏在壁上喘息,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闻言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沈竹晞凝视着他心口朝雪留下的刀痕,和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叹息道:“你为什么会进来?你跟何昱、金浣烟他们难道不是一伙的吗?你都已经来杀我了,我也不需要你救!”察觉到苏晏试图将他向上推,他拼命挣扎,语气陡然锋利起来,
他垂下眉眼,毫无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慌,淡淡道:“死在这里倒也不错。”
“滚啊!”苏晏毫无预兆地忽然暴怒起来,面目可憎地用力推他,神色可怖,“快滚!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他全然撕破了温文尔雅的面皮,这时粗着声气,双目赤红,掌心有一团术法凝结成的火在不住跃动,恣肆攀上他的长发,灼成焦黑。
沈竹晞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觉一愣,苏晏已经被他重创,他不信对方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们两人平安离开此地。此刻恰有一道横亘了整片黑暗背景的冰焰如雷霆般横劈而下,猎猎燃烧的冰蓝色正好遥遥指向苏晏眉梢,使得他眉间凝了一层霜雪,眼神中却有冷焰在无声流淌。
沈竹晞全然不知,苏晏脑海中有两道声音翻江倒海般针锋相对着,其中一道声音尖利地重复着段其束当年的诅咒,那是在琴河,段其束自刎前留下的:“你是冥星高照的恶灵!所有与你的轨道擦肩错过的人都会被你害死!你将亲眼目睹你所珍视的人死去!”他一生坏事做尽,天不怕地不怕,早就不信因果轮回报应,可是独独为了这句话提心吊胆了若许年。尤其是十五年前沈竹晞被误伤致死,所有的悲哀愤怒如火焰在他内心炙烤了整整七载,即使等到沈竹晞安然复活后,即使到了今日,心间的烈火燃尽了他的脏腑筋脉,可是仍旧熊熊,不曾止息。
然而,此刻苏晏心底却又有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纷杂着说,撷霜君从来不在乎这些的,没有什么人能停驻在他心上,你在生生死死间穿梭,救过他多少次,可是你换来了什么,数回一剑穿心——明明已经将赤诚肝胆捧在掌中,还能怎么做才能换一眼回眸惊鸿?
然而,苏晏一低头,便看见沈竹晞微微仰着脸看他,红莲劫焰的背景为他双颊镀上殷红色,更显得双瞳清湛如水。少年琉璃色的眼眸眨也不眨,完完全全地倒影出他的影子。
苏晏所有的想法都停滞住了,他如溺水将死的游鱼般扣紧了对方的手,终于打定主意似的慢慢道:“小昙,你很小的时候,让我帮你看看你的命格,我那时候说,你手这样柔软,眉眼也细腻清秀,生来就不必受尘世流离、求而不得之苦。”
可我没说的是,你依然素净如雪,平安无忧,是因为有人为你万箭加身,替你一力承担了所有。
他笑了笑:“对我来说,不管结局是好是坏,能遇见你,已是我此生中上天唯一的开眼。”
“你要活着,要好好活着。”苏晏闭上眼,惊电般抬手在沈竹晞颈间一点,逼回了少年急不可耐要脱口而出的话,慢悠悠地说出了最后的心声,“我过去曾无数次想过我到底会怎么死去,每一种结局都指向你。我真的很害怕死亡,我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恶行,人在做天在看,我死后要经受到怎样的报应……”
他缓缓道:“我曾想,我死时你能有短暂的哀恸,长久的铭记,我就算不负此生。可是真正一脚踏进死亡的时候,却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想法——我只希望此后,你不再提起我,不再想起我,这样便可无哀亦无恸。”
“你的余生会遇见很多人,眉目寻常,或擦肩或携手,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每个都会像我这样对你好。”苏晏微感怅惘,声音却波澜不起,“我没觉得意难平,只是有些恼恨他们可以陪你更久。”
“所以我求你,永远记住我,但不要再想起——人会在想象中逐渐单薄零落,只剩下苍白的剪影,只要你永远不想起我,我就永远完好无恙地在你的记忆中,假装陪伴着你。”他声音里亘古的苍凉太过厚重沉郁,沈竹晞睁大眼盯着他,因为被封住穴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
“再见,别再回头了。”苏晏抬手覆住他的眼,手底下全是一片冰冷涩然的泪水,“被烈火吞噬的模样多难看,别看了。”他闭上眼,睫毛一抖,像画笔一样将沈竹晞此刻的模样永远刻录在心底的画卷上,而后衣袖下落,单手竭力一推。
那一下,已经是身为人类所爆发出的力量极限,随即苏晏便因为再也无以为继,加速滑落。火焰拂卷杏色长衣噼啪燃烧起来,沈竹晞徒劳地伸出手,指尖空茫茫的,有一片衣角擦肩而过,他只来得及在完全错开的霎那,用力地拔出了身侧契入墙壁的折扇,刺啦,扇子的缎面在他手中应声断裂,落满血色。
在诀别时刻,他不仅唇边什么字句都无法滑落,甚至心间也空荡荡的,组不成语言。
沈竹晞茫然地别过脸,不受控制地向最上方疾驰而去。冰蓝色火焰和血色劫焰猝然大涨起来,铺天盖地淹没了视线。沈竹晞依照约定没有去看,可是猎猎长风却将声音送到他耳中,那是火焰嘶嘶吞没一切的声音。在苏晏投身入火的霎那,
沈竹晞被抛到地面上,踉踉跄跄地站起,吊着一口气捷足狂奔,不敢再回头,生怕自己只要看一眼就再也失去了前行的勇气。劲风中,他无声呜咽着,早已泪流满面。
“我都在做什么啊”,等到终于跑不动跌倒在地的时候,沈竹晞伏倒在冷硬不堪的地面上,颓然地用额头叩击着地面,颠三倒四只是这一句话,“我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又都做了什么啊?”
七年前,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个人替他身受百苦,用悖逆可怖的禁术逆转生死;而七年后,这个人背对着他被烈火焚身,一瞬万劫成灰。
他甚至来不及转过身在瞧一瞧,好好去说句道别——虽然他明明知道,而此次分别后,便是生死阻隔,天堑轮转,永世不见,而有一句话终归还是来不及再说:“我以后确实还会遇见许多人,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即使有,那也不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