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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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故人渐行人其九

林青释勉力从回忆中抽离,苏晏所说的话指向已经很明显,他在说,何昱就是谢羽。

果真是这样的话,许多疑问便能解答——为什么何昱清晰地知道谢羽的事,为什么他会弹很像《且优游卒岁》的曲子,又为什么何昱要做帮他复明这样对凝碧楼毫无裨益的事。其实这般猜想在他初次到凝碧楼时就已浮现,可他却生生抑制住自己不敢深想。

往事宛如梦幻空花,凋芳后不可强留,还是停驻在记忆中好。

而且,瞧目前情势,何昱一定在初见时就认出他,却始终没有明言自己的身份和过去。身份宛如天堑鸿沟一般横亘,他们甚至还是针锋相对的敌对势力,时过境迁,斗转星移,早已不是那时山中并肩、携着双剑的少年。

林青释万万没想到,这样秘而不宣的预感居然在此刻得到了证实,他回想起

苏晏见机加了把火:“何昱在红莲劫火中幸存下来,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剜心蚀骨、挫骨削皮,所以才脱胎换骨、改头换面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极为乖觉,没有点明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红莲劫火

“天呐”,林青释喃喃地捂着脸,哀叹一声,仿佛不堪重负般,颓然倚着身后的墙壁,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该相信的,确实是这样的,我……”

他近乎语无伦次,抱着额头缓缓蹲下,歪倒在墙边。幽草和子珂面面相觑,他们二人并不熟知谷主的过去,却也能隐约猜到,何昱似乎便是谷主一个很重要的故人。幽草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挽住他手臂,试探着问:“谷主,你静一静,既然已经确定了是他,你要回去问个清楚吗?”

话一出口,她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谷主和凝碧楼势同水火,而且何昱枭雄心性,向来精明利落,此时更是全心全力地在施展云萝计划,选择不相认,必然就有自己的顾虑和考量。

可是幽草忽然想到很久以前,他们一行初次离开尹州时,在涉山的山道上与一队人马匆匆擦肩别过,她折了枝双萼红给凝碧楼里一位不知名的少年,离开后,谷主便劝诫说,既然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相见,就不要给别人留下念想。

她那时候并不明白,谷主能平静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规劝,此前究竟有过怎样的爱恨交煎,有过怎样倾尽所有的剖肝沥胆,才甘愿在一切归零、故人已逝之后冰封心上所有的波澜,心如止水。她记得自己懵懵懂懂地问,谷主,你也曾这样辜负过一个人吗?

林青释先是愣住了,而后垂下头,手指捻着花萼,露出极清淡极悠远的神情,说,自然是有的。而后他便缄口不言,任凭幽草如何挠心挠肺地好奇,他也只是怕冷似的抱紧怀中的暖炉,缩在大氅里只露出苍白的脸,看起来甚为柔软、惹人怜惜。

——现在想来,谷主当时说的那个被辜负的人,就是何昱吧?幽草微微愕然地睁大眼睛。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地短短片刻里,林青释居然已经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情绪波动,推开她搀扶的手,缓缓直起身,看着苏晏:“谢谢你告诉我。”

以他对谢羽的了解,这位故友野心勃勃又不择手段,他不愿去过多揣测对方的负面意图,可是那些念头如同凶尸一样纠缠上来,驱赶不走——林青释想,那时候他已与谢羽决裂,也许谢羽是真的孤立无援、穷途末路,不得不背水一战,选择这样金蝉脱壳的法子,改头换命、改名换姓地进入凝碧楼,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想,也许至始至终都是那人谋划好的,只为在走投无路时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那年在南离古寺的高台前,金夜寒死得着实蹊跷,这位凝碧楼前楼主以一介弱女子之身撑起偌大基业,精于算计,看人时眼睛倒比眉毛高,着实不像是会为亡灵殉葬、同归于尽的人。现在看来,也许是谢羽——那时候已经是何昱了,暗中做了什么手脚,让金夜寒就此葬送在南离,他便能在朱倚湄的帮助下,顺理成章地入主凝碧楼。

当时定然有诸多不服之人,但人人都崇拜强者,何昱武学造诣惊人,必然能震慑住凝碧楼上下,加之金夜寒在风华正盛的时候去得仓促,没有留下继承者,那时候的凝碧楼群龙无首,摇摇欲坠。等何昱一旦稳定根基,便围攻兰畹纪氏,落实了云萝计划的第一步,这份野心、思虑,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林青释摇摇头,他和谢羽一开始的初遇便充满了算计,即使是当年的年少并肩相知,到底也是他单方面的包容多些。他算是学乖了,有些因果该断就断,勉强不来,单方面的剖肝沥胆只会落得遍体鳞伤的结局。不管苏晏说的是真是假,都已是黄土下的旧事,他无力再去过问。

“谢羽,就是你们何楼主,和我从来没有什么关系。”林青释眼神仍旧有些迷离,说出的话语却截断如铁,“他是谁?是海上云踪,是水面萍影,是有幸路过我短暂过往的一位故人。”

那是他的少年时代,是他眉峰上清瞳里走过的最绚烂年岁,不忍拾起,不忍撕碎,放纵归去,任他飘零。

苏晏紧抓着折扇,脸色急剧变幻着,胸口起伏不定。林青释的表现大大出乎预料,他不能理解对方的心境,自然就觉得林青释生性凉薄,无牵无挂,让人心寒。而他这些年在凝碧楼做客卿,与何昱互相利用,勾搭一气,颇为讽刺地看着这位万人之上的凝碧楼主到底明里暗里为林青释做了多少事。

不值,真的不值。苏晏这样想着,全然没顾及自己为撷霜君所作的一切才更令人发笑,三番五次赴汤蹈火,满腔真情实意被践踏入尘埃仍旧甘之如饴,此回更是要献上自己的性命了。

——世间万般故事大抵都是如此,局外人哂笑局中人,全然不知自己也身在局中。

苏晏默然无语,听到林青释笃定地说:“休论从前的我,那个往事梦中身,所以我从前和谢羽的旧事,也请你不要再提起。”

他几度思量,觉得与其耿耿于怀不断煎熬,不如就此断念,冷冽而不留情地放下,这样才可真正无心无情地归隐清修。

白衣医者握着渡生剑在地上重重一划,随即点足翩然后退,砖石在剑下应声而裂,飞溅到苏晏脚边。他垂着眉眼,淡淡:“我知道你心生死志,可是你在死之前,一定得把撷霜君救活,你不要再试图超过这根线了——”

他收剑入鞘:“你恶贯满盈,临终也算有一善,我不同你动手,还望你尽心尽力治好撷霜君。”话音落定,他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白色衣衫在长风中翻涌如层云,漾成弥弥浅浪,药医谷的车队在他身侧纵马随行,鱼贯往前,在泼墨的绮霞中走向很远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晚霞太过明艳刺目,苏晏眯了眯眼,看到林青释的身影只剩下很小的一个点,他走得不疾不徐,毫无留恋,宛如水墨长卷上徐行的墨点。被那种气度所慑,苏晏有一句话便卡在唇边没能说出——他原本想提醒林青释的,不日在京城周府,就是最后的决战了,何昱已尽力做到万无一失,而唯一有能力终结这一切的,恰恰是林青释本人。

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苏晏重又挂上了天衣无缝的温润面具,眼底却俱是冷笑,他屈指在扇骨上一弹,指挥凶尸抱起沈竹晞,朝着相反方向走远了。然而,还未走出几步,腕间忽然一凉,短刀无声无息地抵在他手上,沈竹晞霍地睁开眼,双眸熠熠如星,亮得惊人,显然已经清醒多时了。

苏晏大为头痛,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个清醒的、全然记起一切的沈竹晞,于是扬起扇子试图洒出致迷的药粉,然而抬起的手却被沈竹晞按住。沈竹晞敲了敲额头,他从林青释喂入丹药、血毒发作的一阵过去后就醒了,却不动声色地旁听这么久,将前因后果都理了个大概。

“唉”,他旋身站起,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满心复杂,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对方,索性略去称呼,“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的,你要舍身救我,那我多过意不去。”

“你不是好人?”苏晏在他面前懒得伪装,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他,哂笑,“你不是好人,那整个中州就没有好人了。”

“可是我对你不好。”沈竹晞老老实实地说。

苏晏一哽,被他突如其来的坦言惊到了,一时间已到唇边的字句都倒卷而回,最后只说说:“你可真是……”他欲言又止,伸出手想摸摸沈竹晞,但手指却僵凝在了半空中。

沈竹晞仍旧用朝雪抵着他手腕,神色里却没有半分剑拔弩张的意味,而是无限茫然:“我明明什么都记起来了,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明明三番五次想要杀你,可你居然还数次拼死拼活想要救我。”

苏晏默然无语,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沈竹晞这样一直行走在天光下的人不会明白,像他这样生于黑暗永夜的人,只要有一束光如闪电弹铗般猝不及防地投射入这个世界,就值得剜心剜骨、不惜一切地去守护、去追寻。

或许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做尽天下坏事,就总要一点念想来滋润枯竭的心灵,否则又能何以为继呢?恰是在他杀死琴河满城人之后不久,他在山洞中养伤,那时候,即使恶贯满盈如他,想起那些亡灵哭号,也偶尔会内心发涩。

沈竹晞就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把平生仅剩不多的善意都给了当时还很年幼的陌生孩童,沈竹晞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确实如明灯般清晰烛照了他的前路,使得他作为不净之城派往中州的卧底,决然做出了背离隐族亡灵的决定。

“你……”苏晏想说“你是我的明灯和信仰”这一类的话,可是又觉得说不出口。他叹息着,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另一只手抚摸着近身的朝雪,“你很好,所以我对你好。”